老寺卿披着外袍,未束发,神色晦暗不明。
仍是一身粗布简衣的男人未答,露着憨厚笑意,恭顺奉上一盏茶盅,“大人刚醒,想必口中无味,今年新供的龙团,八百里加急而至,大人是行家,品品成色如何?”
老寺卿眯起眼接过,垂首饮了口,轻咂两下唇舌,“缺了些滋味。”
男人笑意微凝,“大人的意思是这货不佳?”
“佳是佳的,只是。”老寺卿意味深长望他,“私路的东西,较比皇家赏赐,终归差点意思。”
男人一怔,旋即归笑,“怎奈皇恩熹微,施照不全,我等不配被福泽之人,只能自谋路径体味。”
龙团茶向来为御贡,除年终节庆赏赐外,按理并无它路。
“你们这茶,品味虽佳,潮气却重,想来在水路上颠簸个把月,老季冒着风险,给漕运撕开这么大一个口子,到头来,儿子还要落得个不人不鬼的下场,你说他可能罢休?”
男人低眉垂目,“依在下拙见,大人明知来路,还是喝了这茶,自是打算提点一番的。”
老寺卿冷哼,将茶盏猝然丢在地上,水沫瓷屑四溅,大珠小珠乱点,“杀个手无寸铁的半死人都做不利索,还提点,咱们再绑在一起,老夫就该提头了!”
那人身子躬下,“我等也是依照大人此前的安排行事,谁知沈砚竟在护送过程耍了花招,也跟咱们玩了一出偷梁换柱。”
“那是,可不是老夫的安排吗,老夫叫你们跟错了队,杀错了人,再放跑两个贱民。
假人都落到沈砚手里了,你们的人还大言不惭地复命称诸事已了,转头临水县衙就邀功来报,犯人已尽数收押,唯独射死一人,有名有姓,根本就不是沈砚鬼鬼祟祟藏着的那位!”老寺卿将桌案拍得啪啪作响。
男人头又深埋几分,“大人息怒。”
老寺卿唇边缀着冷笑,“你们费劲心力,打通漕运,可不是为了运这点破茶吧,眼下沈砚握了那替死鬼,以他好大喜功的性情,明日一早就得呈到殿前,拖泥带水扯出老季,再挂出刑部那位,老夫看你们这才打通的水路,还能不能运上想运的东西!”
“小人万没有推脱之意,不过一时情急。”男人抬头,目光灼烁,“大人能连夜面见小人,自不是为了袖手旁观才是。”
老寺卿倾身,灯火描着他轮廓,却映不进幽深的眸底,他捻起一片遗落在桌边的湿茶沫,“这龙团,你们运了多少?”
男人比了个五的手势。
“老夫此刻回味起来倒当真尚可,留一成,你看如何?”
男人眉心一跳,但立即掩过,恭敬一揖,“回头给大人送到府中。”
“老夫说的一成,可不止是这茶。”老寺卿旋着叶子,静道:“还有下一批,你们试探后,真正想运的货。”
男人怔在原地,半起不躬的姿态几分好笑,许久才道:“大人开的价,小人权限不够,得请示上峰。”
“你且慢慢请示,我且慢慢等,咱们一起错过这最佳时机。”老寺卿将叶子弹掷,“反正打这事起,你便没有一次得力,损兵折将,漏洞疏遗,老夫与你那上峰同朝多年,还不曾听说,他竟是此等容错宽量之人,正好也见识见识。”
男人的牙齿切磨几下,终还是重新躬身,“全凭大人做主。”
“你方才也道,万没有推脱之意,那就照单全收,借势而为,化危局为机遇。
晨时我去朝中,直接认下昨夜转运犯人遇袭的失察罪行,再自供寺中藏伏细作,安危难控,求陛下将此事交由你那上峰接手,如此一来,连那假人也借势归转,接下来如何行事,不必我再赘言吧。”
老寺卿瞥他,“只是如此,老夫今年绩考定为末等,俸禄折损,落些赔偿也不为过吧。”
男人恢复了此前的憨态,“大人所言极是。”
“这里唯有一道阻碍——”
“沈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