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祭开始,林竹喧还是选择了那条道路。
他站在远处的高处,屋顶的瓦片冰冷刺骨,夜风吹得他染血的衣袂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重。
他远远看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无声地冷笑:呵……果然如此。
在那祭台之上,在汹涌的洪魔之力与无数哀嚎的魂灵漩涡中心,那个清瘦的身影显得那么渺小,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裂的枯叶。
然而,他又是如此清晰,如同浑浊怒涛中屹立的礁石。
他喉咙干涩得发痛,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是为了给林竹喧争取时间,强行阻拦闵枭爪牙留下的印记,魔气在破损的经脉中如同沸水般翻腾,但他全然不顾。
林竹喧就是这样的人啊,迂腐,固执,心怀苍生,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重千百倍。
他不是早就知道的吗?那个会为陌生伤者熬煮米粥、会固执地为一个“异类”取名字、会在魔躯显现后依然平静抚摸他头顶的人……他选择的道路,从来都是指向牺牲,指向他心中那该死的“正道”。
那晚与林竹喧吵架,他是恨的。
恨这具留不住魔气的破败躯壳,恨自己身为幻魔却如此弱小无力,恨自己拼尽全力学来的禁术在真正的灾难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无法真正护住他想留住的人!
如果他足够强,强到足以对抗闵枭的阴谋,强到足以逆转这该死的献祭大阵,林竹喧何须站上那祭台?
他做好准备,放弃生命只为重逢,按他的欲望,在他的记忆——谁曾想,世事难料?
他算准了自己的疯狂,却算不准林竹喧的决绝。
他低估了先生心中那“立身之本”的重量,那重量足以让一个凡人坦然走向毁灭。
在人群推波助澜,为其阻挡杀机,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他曾经鄙夷人类的温情,嘲笑林竹喧的“多管闲事”,可此刻,他用自己的魔躯和生命践行着最纯粹的保护——保护那个赋予他名字、教会他何为牵绊的人。
原来他早已不是那个只知茹毛饮血的阴沟老鼠,原来他林正修的心底,也悄然刻下了“先生”二字。
憧憬为血色而献祭,魂灵与秋冬共消弭。
他看着无数道微光从浑浊的洪水中、从扭曲的阵法符文里升起,如同冬夜消散的寒雾,如同深秋飘零的落叶,带着解脱的轻盈,丝丝缕缕地汇入林竹喧所化的光芒之中,然后一同变得稀薄,变得透明。
先生的身影,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立于天地之间,渺小却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张开双臂,像拥抱这苦难的大地。
无形的魂灵之力奔涌而出,如同最纯净的甘霖,浸润着干涸龟裂的土地;又如同最坚固的堤坝,驯服着狂暴泛滥的洪流。
那力量是如此磅礴,又是如此温柔,带着焚尽自身、泽被苍生的决绝。
片刻之后,风停雨歇,浊浪退去。
笼罩天地的阴霾被涤荡一空,天地澄澈,万物仿佛被重新洗过一遍,焕发出劫后余生的宁静。
然而,祭台之上,空空如也。
那个清瘦的、总爱讲道理的青衫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彻底消散在天地间,再无一丝痕迹可循。
仿佛他从未存在过,又仿佛他已化作了这朗朗乾坤、徐徐清风的一部分。
林竹喧立于天地间,小小的一个影子,去润干旱的土,止住泛滥的洪,片刻之后天地皆清,却不见了他。
只留下林正修一个人,浑身浴血,跪伏在冰冷的瓦砾之上,面对着那片突然显得无比空旷、寂静到令人窒息的清朗天地,失却了所有的声音,唯有胸膛里那颗被掏空的心,在死寂中无声地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