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了许久,哭到星流云散,烛泪淌满铜盘。暮去朝来,鸾啼歇了,夜蛩又起,他流泪不息,一声迭一声地噎泣。
后来他发觉,再如何垂泪,皆唤不回过往那位与他相伴近万年的神君。终于,他抹了泪,颤着手拿起彤管笔,蘸饱了墨,在白麻纸上落字。那字歪歪扭扭,仿若蛇行,神君曾把着他的手教他,可他那时心性顽劣,不爱习字儿。
唯有神君的名姓他是写得规整的。
文坚。他在少司命的天书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两个字。悲哀如涨起的海潮,冲涌心头。
他想,神君已写尽了天下苍生之事,而神君自己的故事,便由他来书写。
黑暗中,祝阴喃喃道:
“神君大人,这是我献给您的故事。”
——
文坚,这是我为你而写的故事。
你是朝歌黎阳县人,不知爹娘为何人,也不知忧愁为何物,生来便是个成日在泥里打滚的小混子。
那时你还尚未有名姓,蓬头跣足,瘦瘦小小,是个衣不蔽体的乞儿。你宿于灰坑边,在村民的弃物里寻些断耳剔子、梳篦,在溪水边洗净了,再跑到邻村去卖。邻村小儿见你浑身灰土,便讥你:“泥巴!土块!”久而久之,你便真以为自己的大名儿叫“泥巴”。
你只会笑,因为人人皆爱看笑脸。你一笑,手里的旧领抹、香袋子便能卖得顺溜许多。
只是村里的德柱瞧你不顺眼,因你洗净头脸后便一副周正模样,水灵可人,最讨妇人欢心。每回你抱着旧布包袱、趿拉着草履行过他门前时,他总会直眉瞪眼,大喝道:
“臭泥巴,滚!”
有一回你行过时,他拿石块砸你,砸了满头满脸的血。在那往后还变本加厉,在村里长舌,诬你是个插手偷儿,窃了他家一贯铜钱。你在村里的名声愈来愈坏,人人对你掩鼻侧目,终于是卖不成那些旧物玩意儿了。
离开村子的那一日,夕阳斜照,凄凉如血。你背起小小的布包袱,行至村口,却见德柱站在面前,手里牵着两条黄狗,瞧着你冷笑。
“臭泥巴,你终于要滚啦?要去其他地儿搬弄你那油滑唇舌?你年纪小,我怕你长歪了性子,须教训你一下,让你懂得这天底下没一片地儿是可供你放肆的!”
德柱说着,放开了犬绳。两只黄犬早被饿得眼放绿光,当即扑至你身上,张开血盆大口狠狠撕咬!
你惊恐万状,被咬得鲜血淋漓。德柱便在一旁抱着手,得意地哈哈大笑。
可就在此时,那两只在你身上作恶的饿犬忽如破布般飞起,跌落在地。剑锋飞过,光如夜雪清霜,你捂着伤口抬头一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立于你身前。
“甚么人!”德柱大惊。
那女子粉妆玉琢,柳眉星眼,却面无表情。她说:“我是路过的神仙。”
她弯下腰,抱起满是血污的你。不理德柱,转身便走。你看见她背上负着一柄皮棉纸伞,只有伞,没有剑,却在方才划出了凌厉剑光。
“你……你要带这小子去哪儿!”德柱仍不死心,在他们身后大叫。
白衣女人道:“我瞧他细皮嫩肉,有道根仙骨,欲捉回去炖着吃。”
她驻足,回头对德柱阴惨惨地一笑,“你看起来也有道根。”
德柱不曾亲眼见过吃人的女妖怪,吓得屎尿横流,提着下袴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白衣女子抱着你,晃晃悠悠地往山上走,那臂膀温暖如春,犹如襁褓。你好奇地发问,“你是神仙,还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