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指的是一处邸店,不少背着包袱的人在前庭处等候,院内马嘶声此起彼伏。小泥巴走快了几步,回答道:“是客栈,就是旅居在外的人能暂且落脚的地方,牌子上写的是‘正店’二字。”
文公子再指向下一处。
“那是‘亨通典当’四个字,就是所谓的当铺,将贵重之物拿去换钱的地方。那铺门上挂着的对联是‘南北客商来南北,东西当铺换东西’。”
文公子又伸手点了几处询问,小泥巴一一作答。也不知怎的,一上到街头,文公子便两眼放光,像只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东问西问,仿佛过节时能去凑社戏热闹的小孩儿。
也正因这喋喋不休的发问,小泥巴这才发觉文公子识得的字儿少得可怜。
小泥巴见他如此愚钝白痴,心头的仇怨倒略放了下来,怜悯地问道:“你怎么这么多字都不认得?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写得天书的?”
文公子一时语噎,旋即红着脸,小声道:“我叫家丁先替我在天书纸上写好字,留空人名。若我会写那人的名字,我便直接写下来。若不会写,我便画一个小人头,描摹他样貌,也能生效。”
小泥巴听了这话,脑中灵光一闪,原来在天书上画画也可以!对于以文字较难描绘之物,倒也可用图形代替。
然而他怕文公子看出自己已领会这点的端倪,便不动声色地走了段路,才又装作一副谄媚模样,问道:“文公子,你莫戏弄小的了。我听你之前能引朱元晦之言,显是饱读过诗书,哪儿还用勉强自己在您狗腿子面前装作白丁的样子?”
文公子低低笑了起来,面颊红扑扑的,像一团桃李。
“真的,我不大会认字,这是真的。可我时而去三清殿上听你们念书,你们念得多了,我心里也会念一二句,只是不知那横竖撇捺怎写罢了。”
小泥巴说:“噢……”
“而且,”文公子垂了眼,捏着洒线凤绣衣角,不安地搓动,“我平日常被关在堀室里,家中长辈不许我出门,我甚么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认字,怎么上街玩儿,怎么讨人欢心。”
他眼里清涟荡漾,衬着那玉雪似的小脸,竟生出些教人哀怜的况味。
小泥巴又不争气地心软了一回,回想起每一回见文公子的模样,又咂摸出点不一样的滋味。确实如此,打第一回见面起,他便隐隐察觉到人人都拿畏惧的眼光看着文公子,仿佛那是一种凶狠的疫病。文公子并无同龄的玩伴,许多时候,他孤仃仃地坐在殿外,倒抱着经书,费劲儿地想随着文家子弟们的念经声找到对应的经文,多习几个字儿。
他心里忽而涌上一股酢浆似的酸味。回想起那日在堀室里鲜血淋漓的一切,他不禁感慨万千:究竟是经历过甚么事情,才教文公子觉得行钉床铁板如履平地?
文公子抬头,见他沉默不语,又小心翼翼地道:
“我又惹你生气了么?”
小泥巴说:“你就没一次不让人发气的时候。”
“对不住,我不知道甚么事情会教你生气。”文公子说,声音细如蚊蝇。
“你诓骗我、欲害我师长和灵宠的性命、折我手指……还有许许多多件事儿,总之,我一想到你就心中发恼。”
“是么,因为家中长辈从来是这么对我的,他们会挖我的肉,折我的手,所以我不知道你会这样生气。”文公子小声道。
小泥巴鼓着脸颊,却也忍不住再看了一眼他。文公子两手相扣,指尖正不安地摩挲着手背,似真是颇为苦恼。
再一想文家那幽暗如棺柩的府邸,种种拘束人性之事,倒似也真是如此。只有扭曲的地方才能养出文公子那扭曲的性子。
想到这处,他又生出一丝同情来。
文公子仔细观察着他神色,见他眉头略舒,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又道,“对了,对了,趁你在这里,有件事我想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