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穰岁不祈仙
易情再度陷入昏厥之中。
他的脑海里如张开一面戏台上的漆黑布幔,幔子徐徐退开,过去的自己粉墨登场。他看见千百年前,尚为大司命的自己一身玄色具服,头戴梁冠,正吊着眉毛,向盘踞于案上的小蛇发难。
“小泥巴,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大司命喝道。槐荫如一汪碧水,将斋中染成一片碧色,松烟墨碟里,一条小赤蛇正在其中游泳,听他出声,虽不解其意,却似被那冷肃的神色吓着了,慌忙跳出碟儿来,在水纹纸上爬动,落下一道道怪藤似的墨痕。
“我在问你还有没有神识,你装成这副模样儿,是为了骗我,是不是?”
小蛇惊慌失措,懦懦地叫道:“神君……大人……”
大司命重重拍了一下书案,眼里掠过一丝绝望,咬牙道,“你知我的名字的!其实你的魂心已补缮好了,你早已记起了往事,是不是?”
小蛇仍局促不安地低叫:“神君大人……”
它只会这几个字儿,一是在凡世的荥州流浪时听来的,黎民皆将那曾在荥州乐善好施、又在火神庙前得以升天的少年当作一则美谈,恭敬地称其作“神君大人”。二是它对这几字有天然的亲昵,仿佛这几个字早如烙铁一般刻在脑海里。
然而大司命想听到的绝非这个称呼,那是他的信众、敌手送予他的名号,而非他与小泥巴之间热切的称谓。他眼波颤动,像是极其失望。
这时小蛇爬过来,用干了墨渍的尾巴悄悄勾住他手指,以示亲热,但他只觉悲凉,这不该是小泥巴。
大司命拎起它,将它放到一旁,眼神悲哀。小泥巴是心怀济世安人之愿的人,而不是一条围着他谄媚打转的小蛇。小蛇被从他手上剥开,感到自己受了冷落,金眸里泪水盈盈。然而大司命却冷着脸朝它怒吼:
“别总黏巴着我!”
小蛇吓得蜷作一团,将自己卷作一只馒头。可下一刻,那素来高高在上的大司命却忽而屈膝跪落,颓丧地垂眼。小蛇从尾巴缝里悄悄觑着他,只见他泪珠成串垂落,小蛇听见他的哽咽声,断断续续,如一道凄哀的笛音。
“为何当初亡逝的不是我,而是你?”
大司命的心底一直有一道不愈之伤,在夜深人静之时,那伤便会如猛兽而出,狠狠咬住他心房。因着这伤,哪怕他遭众仙排挤,坠入人世,也一刻不停地写画着天书。即便无人再将其于奉养于莲台之上,他也落笔不停。
而在恢复记忆的当下,那歉疚感愈发突显。易情站在黑暗里,看着往日光景像走马灯一般一片片闪过。他看见疏枝摇曳,云雾重重,黑绸子似的月色铺满世界,他在天坛山上,沿着石阶往下慢慢地走,而祝阴站在他身后,神色冰冷,慢慢将降妖剑刺在他心口。
以前的他会因此事而怨愤祝阴,可如今的他倒觉释然。他甚至在想,若是祝阴真将他一剑刺死倒好了。
他的这条命当初就是小泥巴给的,他死不足惜。正因他想惩罚自己,才一遍遍地投身于写天书之事种。那时的他不是想救世,而是欲自害。
黑暗褪去,易情在一阵摇晃里醒过来,睁开眼,发现祝阴正负着他升阶。
“我又……昏过去了么?”易情开口,声音沙哑。
“没事儿,师兄,你只睡了一会,咱们如今将到三重天了。”
才一觉的工夫,便将到三重天了?易情吃惊,慌忙去看祝阴。他显然是昏迷了许久,祝阴也负了他许久,一身红衣自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淋淋的。而他们脚下的天磴样式也变了,如烧得通红的铁板,一道道狰狞的尖刺从其中探出,每走一步,刺尖便会扎透履面。易情心惊,重申道,“你别背着我了,放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