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波,传到卧牛山谷的军营时,己是数日之后。
与那封传遍天下的捷报一同送达的,还有一封来自太子朱高炽的私信。
中军大帐内,薛禄等一众将官因得到了朝廷的丰厚赏赐而喜气洋洋,高声谈论着京城的封赏,整个营地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朱瞻基屏退了众人,只留下林昭,独自展开了那封带着父亲的信。
信上的字迹,一如父亲本人,敦厚而沉稳。前面是作为监国储君的公式化勉励,但信的后半段,笔锋一转,流露出真切的父爱。
“为父闻你临阵决断,以火攻破敌,甚慰。然,见奏章所录伤亡,亦彻夜难安。瞻基,为将者,求胜。为君者,求生。非一人之生,乃万民之生。勇武是利刃,能开疆拓土,却也易伤人伤己。唯有仁爱,是厚盾,能护佑子民,安定天下。望你此战之后,于勇武之外,多思仁爱之道”
朱瞻基反复读着这段话,久久不语。他能想象得到,远在京城的父亲,在看到伤亡数字时那忧心忡忡的模样。皇爷爷教他的是帝王之术,是杀伐决断;而父亲教他的,却是为君之本,是民心向背。
“殿下,”林昭轻声道,“太子殿下用心良苦。”
“我明白。”朱瞻基将信纸小心折好,郑重地放入怀中,紧贴着心口。“父亲是在告诉我,打赢一场仗不难,难的是如何治理一个国家。林昭,你那日劝我修改奏章,不仅是为我避开了二叔的锋芒,更是契合了父亲的心意。”
他看着林昭,眼神里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信赖:“现在我才明白,你说的‘功必归主帅’,真正的深意,是让我承担起主帅的全部责任,不仅是胜利的荣耀,更是伤亡的沉重。”
林昭微微躬身:“殿下能明此理,是天下之福。”
正在此时,大将薛禄掀帘而入,他满面红光,抱拳道:“殿下,伤亡将士的抚恤己经下发,俘虏的鞑靼兵也己清点完毕,共计八百余人。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
在薛禄看来,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按照惯例,要么坑杀以绝后患,要么贬为奴隶,送去矿山劳作。
朱瞻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刚被父亲“仁爱之道”洗礼过的内心,对“坑杀”二字生出一股天然的抵触。他看向林昭,想听听他的看法。
林昭上前一步,问道:“薛将军,这些俘虏中,可有头目?”
薛禄咧嘴一笑:“殿下放心,那些个百夫长、千夫长,末将己经全部挑出来,单独关押。只等殿下一声令下,就拿他们祭旗!”
“不可!”林昭断然道。
薛禄的笑容僵在脸上,不解地看着这个文弱书生:“林伴读,此言何意?不杀他们,难道还留着他们过年不成?这些鞑子,手上都沾着我大明将士的血!”
“杀,是下策。”林昭的语气平静却坚定,“殿下,臣以为,这八百俘虏,用好了,甚至胜过千军万马。”
“哦?”朱瞻基来了兴趣,“如何用法?”
“攻心为上。”林昭缓缓道出西个字,“臣请殿下,准许臣来处置这些俘虏。首先,将他们区别对待。对于普通牧民出身的士兵,给予优待,供以饮食,医治伤患,告诉他们,大明皇帝有好生之德,只诛首恶,不罪胁从。让他们知道,回到草原继续与大明为敌是死路一条,而归顺大明,则有活路。”
薛禄听得目瞪口呆:“林大人,你这是养虎为患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林昭没有理会他,继续对朱瞻基说道:“其次,对于那些头目,不杀,而是审问。我们要从他们口中,榨出草原各部落的虚实、矛盾和动向。最后,挑选其中一些人,施以恩惠,将他们放归草原。”
“放了他们?”这次连朱瞻基都感到惊讶。
“对,放了他们。”林昭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让他们成为我们撒在草原上的种子。他们会把大明的宽仁和强大带回去,会在部落内部制造分裂和猜忌。也先不花凭什么统领各部?无非是勇武和财富。当他的部下发现,与大明对抗换来的是死亡,而他们的首领却无法保护他们,甚至连被俘的同伴都能被大明安然放回,他的威信就会动摇。这,是另一场不流血的战争。”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
薛禄张着嘴,觉得林昭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像是天方夜谭。
而朱瞻基,他的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父亲信中的“仁爱之道”,皇爷爷教导的“帝王之术”,在这一刻,仿佛被林昭的这番话完美地串联了起来。
这不正是以仁爱为手段,行帝王之术吗?
他看着林昭,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朝夕相处的伴读。他终于明白,林昭的价值,远不止于一个出谋划策的军师。他所带来的,是一种全新的,足以改变时代的思维方式。
“好!”朱瞻基一拍桌案,霍然起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就依你所言!林昭,此事,孤全权交由你负责。薛禄将军,你麾下兵马,全力配合林伴读,不得有误!”
“殿下”薛禄还想再劝。
“这是命令!”朱瞻基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薛禄心头一凛,看着眼前这位不过十七岁的皇太孙,忽然觉得,他那张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上,己经有了未来君主的轮廓。他低下头,沉声领命:“末将,遵命。”
林昭深深一揖:“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帐外,夕阳如血,将士卒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场在刀光剑影中结束的战争,似乎刚刚落幕,而另一场在人心与谋略中的战争,才正要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