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倩第一次看见那串糖葫芦时,梧桐叶正落得满地都是。
老城区的巷口支着个木架子,红得发亮的山楂串在夕阳下晃,糖衣反射出的光刺得人眼睛发疼。穿灰布棉袄的老头蹲在架子旁,手里的棉线正慢悠悠地捆着山楂,指尖沾着些暗红色的糖浆,像没擦干净的血。
“姑娘,买串糖葫芦?”老头抬头时,吴晓倩才发现他的眼睛浑浊得厉害,像是蒙着层白雾,“刚蘸的,甜得很。”
她摆摆手,往后退了半步。不是不想买,是那糖葫芦太奇怪——山楂大得异常,圆滚滚的,表面泛着种不自然的光泽,像是用蜡做的。而且这季节根本不是山楂成熟的时候,市面上早就没新鲜糖葫芦卖了。
老头没再坚持,低下头继续捆山楂,棉线勒进果肉里,挤出些黏糊糊的汁液,滴在木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吴晓倩转身走进巷尾的画室,这是她租来准备考研的地方,月租便宜,就是周围太僻静,下午五点就见不到人影。
画板上的素描还没完成,模特是巷口那棵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的,像只伸向天空的手。吴晓倩握着炭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串糖葫芦还在架子上晃,老头己经不见了,只有木架在风里吱呀作响。
夜里十点,吴晓倩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路过巷口时,发现糖葫芦摊还在。老头坐在小马扎上,背对着她,嘴里哼着支没调的曲子,像是哄小孩的童谣。架子上的糖葫芦不知何时多了几串,红得更刺眼了,像是浸在血里泡过。
“大爷,您还没收摊啊?”她忍不住问。这条路晚上不安全,上个月就有个女生被抢了包,警察查了半天也没线索。
老头转过身,脸上的皱纹在路灯下显得沟壑纵横:“等个老主顾。”他指了指最上面的一串,“那串给你留的,不要钱。”
那串糖葫芦确实不一样——山楂上裹着层透明的糖衣,里面嵌着些细小的白颗粒,像是碎掉的骨头。吴晓倩的胃里一阵翻腾,摆摆手快步离开,身后传来老头的笑声,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第二天早上,巷口围了群人,警察正在拉警戒线。吴晓倩挤进去看,木架子倒在地上,糖葫芦滚得满地都是,山楂被踩烂后,流出的不是红色汁液,而是种浑浊的黄色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听说昨晚出事了。”旁边卖早点的大妈压低声音,“三楼的张老师说,半夜听见巷口有女生哭,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吴晓倩心里一紧。她想起那串嵌着白颗粒的糖葫芦,突然觉得胃里更难受了。警察在木架下挖出个黑布包,打开时,围观的人发出片惊呼——里面是截断指,指甲涂着亮粉色的指甲油,正是上个月被抢包的那个女生的。
老头自然是找不到了。有人说他是流动摊贩,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有人说从没见过这号人,怀疑是附近的住户眼花了。只有吴晓倩知道,那老头是真的存在,因为她的画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串糖葫芦,炭笔画的,山楂上的白颗粒格外清晰。
接下来的几天,巷口没再出现糖葫芦摊,可吴晓倩总觉得不对劲。画室里的自来水开始泛着股甜味,像是掺了糖浆;晚上画画时,总能听见窗外传来“嗒嗒”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滴糖浆;最可怕的是,她的素描本上,每天都会多出串糖葫芦,位置一天比一天靠近画中的老槐树。
第七天夜里,吴晓倩加班到凌晨,正准备关窗,突然看见老槐树上挂着串糖葫芦,红得发亮,正是老头给她留的那种。风一吹,糖葫芦来回晃动,撞在树干上,发出“咚”的轻响,像是有人在用头撞树。
“谁在那儿?”她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
糖葫芦突然掉了下来,落在画室的窗台上。吴晓倩屏住呼吸,看见山楂表面的糖衣裂开道缝,里面露出的不是果肉,而是截细小的骨头,上面还缠着几根棕色的头发,像是小孩子的。
这时,巷口传来推车的声音,吱呀作响,越来越近。吴晓倩猛地拉上窗帘,躲在画板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听见有人走进画室,脚步声很轻,带着种黏腻的触感,像是鞋底沾着没干的糖浆。
“姑娘,你的糖葫芦忘拿了。”老头的声音就在画室里,离她不到三米远,“甜得很,尝尝吧。”
画板突然被人掀开,吴晓倩看见老头站在面前,手里举着那串掉在窗台上的糖葫芦,眼睛里的白雾散去了些,露出底下浑浊的黄,像是熬糊的糖浆。他的嘴角沾着些暗红色的东西,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灰布棉袄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不、不要!”她抓起桌上的美工刀,胡乱挥舞,“你出去!这是我的画室!”
老头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些细碎的呜咽,像是有无数个小孩在哭:“每个路过的姑娘都这么说。”他往墙上指了指,吴晓倩这才发现,雪白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多了些暗红色的斑点,密密麻麻的,像是溅上去的血,“她们都尝了我的糖葫芦,说甜呢。”
美工刀划破了老头的胳膊,却没流出血,只有些透明的黏液,像融化的糖稀,带着股焦糊味。老头的脸凑近了些,吴晓倩能闻到他嘴里的腥气,像是腐烂的水果,里面还混着些铁锈味。
“你看,那串是给你留的。”老头的手指向老槐树,树上不知何时挂满了糖葫芦,红得像片火海,每串糖葫芦下面都吊着只小小的红鞋子,鞋面上绣着白色的小花,“穿上它,就能永远留在这里,不用考研,不用上班,天天有糖葫芦吃。”
吴晓倩突然想起上个月失踪的女生,她的朋友圈背景是双红色的小皮鞋,和树上挂着的一模一样。还有三年前在画室自杀的学姐,新闻里说她死前买了串糖葫芦,口袋里还揣着没吃完的半颗。
“你是个好人。”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像是在哄小孩,“她们都不乖,吃了糖葫芦还想跑,所以只能挂在树上。你乖,我把最甜的那串留给你。”
他举起糖葫芦,往吴晓倩的嘴里塞。山楂表面的糖衣冰凉刺骨,吴晓倩能感觉到里面的骨头硌着牙齿,腥甜的汁液顺着喉咙往下淌,像是在喝融化的血。她拼命挣扎,美工刀在老头的胸口划出道长痕,露出的不是内脏,而是团缠绕的棉线,里面裹着些灰白色的颗粒,像是磨碎的骨头。
“啊——”吴晓倩尖叫着推开老头,趁机冲出画室。巷口的推车还在,木架上的糖葫芦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每个山楂里面都嵌着张小小的人脸,闭着眼睛,嘴角咧得很大,像是在笑。
她不敢回头,沿着巷子拼命跑,能听见身后传来老头的呼喊,还有无数双小鞋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吧嗒吧嗒的,像是刚蘸了糖浆的脚。首到跑出老城区,看见街灯的光亮,吴晓倩才敢停下来,扶着电线杆大口喘气,嘴里还残留着股甜腻的腥气。
第二天,吴晓倩没敢再去画室,首接联系房东退了租。警察接到报案后去搜查,只在画室里发现串腐烂的山楂,上面爬满了蚂蚁,还有本素描本,最后一页画着串糖葫芦,旁边用炭笔写着行字:“第17个,真甜。”
半年后,吴晓倩考上了外地的研究生,再也没回过那个老城区。可她总会在夜里梦见那串糖葫芦,红得发亮,里面嵌着的骨头在月光下泛着光。有时她还会梦见那个老头,站在老槐树下,举着糖葫芦对她笑,说:“姑娘,你的糖葫芦还在这儿呢,回来尝尝吧。”
有次她在网上看到篇报道,说老城区改造时,工人在老槐树下挖出了十七具骸骨,都是年轻女性,骸骨的手指骨上都缠着根棉线,上面沾着些暗红色的结晶,化验后发现是熬焦的糖浆。
报道的配图里,挖掘机的铲斗上挂着串糖葫芦,红得刺眼,在阳光下晃来晃去,像串永远也吃不完的血。吴晓倩关掉网页,突然觉得嘴里发甜,像是又尝到了那股腥甜的汁液,顺着喉咙往下淌,带着无数个女孩的呜咽,永远也咽不下去。
街边的小贩在叫卖糖葫芦,吴晓倩捂着脸,快步走开,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她知道,有些甜味,其实是用无数个噩梦熬成的,一旦尝过,就会永远缠上你,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提醒你那些挂在树上的红,和永远留在巷口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