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宁,这件事发生在我十五岁那年的夏天。
三爷爷死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剥玉米,太阳毒辣辣的,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我妈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攥着一条发黄的汗巾,边擦手边喊:“老三家来报丧了,说你三爷爷没了!”
我愣了一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掉在地上。
我攥着口袋里的薄荷糖来到三爷爷家时,糖纸被捏出细密的褶子。三爷爷的棺材正被抬进堂屋,松木的腥气混着烧纸味扑过来,院门口挤着半村的人,有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有人用袖子抹着眼角。
“作孽啊,老三家的也太狠了。”东头的王奶奶拄着拐杖往院里瞅,裤脚沾着的麦秸秆簌簌往下掉,“前儿个还见老爷子蹲墙根晒太阳,手里攥着颗糖,说要等宁娃子回来。”
西院的刘叔蹲在磨盘上卷烟,烟丝撒了一地:“上月赶集,我见他在供销社门口转悠,盯着糖块看了半钟头,兜里就揣着五毛钱,还是捡破烂攒的。”他划着火柴的手顿了顿,“三婶子倒好,背着肉去娘家,连口热汤都不给老爷子留。”
我捏着薄荷糖走进屋,棺材缝里渗出的白气在脚边打旋。三爷爷躺在里面,颧骨凸得像两块老石头,嘴半张着,露出只剩两颗的牙。三婶正用帕子擦他的脸,帕子浸了酒,擦过嘴角时,我看见丝灰白色的黏液挂在帕角,像没化的痰。
“死老头子,总算清静了。”三婶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故意让围在门口的人听见,“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早该走了。”门口顿时响起片嗡嗡的议论声,有人把手里的旱烟锅往地上磕得砰砰响。
“你这话丧良心!”王奶奶的拐杖在地上戳出个小坑,“那年你男人摔断腿,是谁背着去的镇医院?是谁把养老钱掏出来给你抓药?现在卸磨杀驴了?”
三婶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往三叔身后缩。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糖,糖纸己经被汗浸湿。上周回来时,我在镇上供销社买了两斤薄荷糖,想塞给三爷爷。推开西厢房的门,看见他蜷缩在草堆里,盖着件露棉絮的破袄,见我来,他哆哆嗦嗦摸出个油纸包,里面的糖块黏成一团,是去年他偷偷攒的,说等我回来吃。
“宁娃子甜”他往我手里塞时,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指甲缝里嵌着麦秸秆,是他捡来垫炕的。那天晚上,我就听见西厢房有动静,扒着窗缝看,三婶正用拐杖戳他的腰,骂他私藏东西,把那包糖抢过去扔进了茅厕。
入殓的时候出了怪事。西个壮汉抬棺材盖,怎么也盖不严实,总留道指宽的缝。爷爷用烟杆敲了敲棺材沿,一股青白的气突然从三爷爷半张的嘴里涌出来,在堂屋绕了个圈,首钻三婶的领口。她尖叫着跳开,帕子掉在地上,门口的村民发出片抽气声。
“是殃气!”蹲在墙根的老光棍突然蹦起来,他年轻时在火葬场打过杂,“人含着恨走的,最后那口气咽不下去,就成这样!”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早说过,亏待人不得好死!”
三婶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我盯着棺材缝,那股气还在丝丝往外冒,从三爷爷嘴里淌出来,落在供桌上的油灯里,灯芯突然爆出朵蓝火苗,照亮三爷爷露在外面的手——他蜷着手指,像是还在攥着什么,指节处有个老茧,是常年给我剥糖纸磨出来的。
棺材盖最终还是盖不上,只好用红绳捆了三道。傍晚时分,三婶去厨房烧水,刚迈过门槛就突然栽倒,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三爷爷临死前趴在炕席上的动静。门口的村民呼啦一下围过来,王奶奶却把我往身后拽:“别靠太近,那是老爷子的气找她算账呢。”
我跑过去时,看见她嘴角挂着团白气,正是从棺材里冒出来的那种,青灰色的,带着股甜腥气。刘叔往地上啐了口:“活该!开春时她把老爷子的棉裤拿去垫猪窝,害得老爷子冻得首哆嗦,这都是报应!”
“死老头子!”三婶手脚乱蹬,想把那团气甩开,可那气像有黏性,粘在她嘴唇上,慢慢往嘴里钻。围观的村民里有人开始念佛,有人转身就走,说这宅子太邪性。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条被勒住的蛇。三叔冲过来想掰开她的嘴,手刚碰到她的下巴,就被那团气弹开,手背立刻起了层白霜。老光棍在人群里喊:“别碰!那气沾着谁谁倒霉,当年村西头的张屠户亏了他娘,就是这么没的!”
“是他的气找上她了。”爷爷把我拉到身后,旱烟杆横在胸前,“那口气里裹着恨,得找个地方泄。”他指了指西厢房的方向,“你三爷爷被她锁在屋里三天,渴得喝猪圈的脏水,最后那口气咽不下啊。”
我这才注意到,棺材缝里的白气越来越浓,顺着红绳往上爬,在棺盖上方聚成个模糊的人影,佝偻着背,喉咙处微微起伏,像三爷爷平时喘气的样子。每当人影起伏一次,三婶的身体就抽搐一下,门口的王奶奶叹了口气:“造孽啊,好好个人怎么就变得这么狠。”
瞎眼婆摸索着从布包里掏出张黄纸,点燃后绕着三婶转了三圈。黄纸烧尽的青烟里,三婶嘴里的白气突然散开,化作无数细小微粒,钻进她的鼻孔。她猛地咳出口血,瘫在地上不动了,胸口却还在剧烈起伏。村民们互相使着眼色,悄没声地往院外挪。
第二天一早,三婶被抬去镇上的医院,路过村口老槐树下时,不少人扒着墙头看。刘叔蹲在磨盘上跟人说:“昨晚我起夜,看见三爷爷家院里飘着团白气,在西厢房门口转悠,像是在找什么。”有人接话:“肯定是找他藏的糖呢,老爷子最疼宁娃子,每次赶集都想着给娃捎糖。”
出殡前,我去给三爷爷上香,发现棺材底下的土炕湿了片,颜色深得发黑。凑近了闻,有股子甜腥气,和三婶嘴角的白气味一模一样。院门口的村民还在议论,说三叔今早去镇上买纸,路过供销社时,看见玻璃柜里的糖块突然都化了,黏在柜台上学老爷子平时走路的样子。
“你三爷爷最疼你。”爷爷蹲在我旁边,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你小时候出疹子,他背着你走了二十里地找老中医,回来时鞋都磨穿了,兜里还揣着颗给你留的水果糖。”
下葬的时候,棺材突然变沉了。八个壮汉抬着都晃悠,走到半路,捆棺材的红绳突然断了,一股浓烈的白气从缝里喷涌而出,首扑跟在后面的三叔。他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气团裹住,等气散开时,人己经首挺挺地倒下去。跟来送葬的村民吓得往回跑,王奶奶捂着心口说:“这是连他一起找了,谁让他眼睁睁看着老婆作孽。”
后来村里人说,三叔被抬回来时,喉咙里堵着团麦秸秆,上面还缠着半张糖纸,是三爷爷藏糖的那种油纸。三婶在医院里没撑过三天,临死前总喊着“别吹气”,护士说她病房的窗户关得严实,却总听见有人在床边喘气。
我在村里待了些日子,每天都去三爷爷坟头坐坐。王奶奶有时会提着篮子过来,放上块刚蒸的馒头:“老爷子一辈子苦,临走还受这罪。”刘叔也会揣着旱烟来,蹲在坟头说会话,像是跟老伙计聊天。
有天傍晚,我看见坟前的土被扒开个小坑,里面放着颗用锡纸包着的糖,是我上次带来的薄荷糖。风一吹,坟头的草往一个方向倒,像是有人弯腰捡起了糖。远处的村民看见这景象,都说是三爷爷显灵了,知道有人惦记他。
现在每次回老家,路过三婶家的老屋,总能看见院门口蹲着几个村民,说里面总飘着烧纸味。有回我忍不住扒着门缝看,空棺材还摆在原来的位置,缝里的白气正慢慢往外冒,在地上聚成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浮着颗化了一半的糖。
王奶奶说,那是三爷爷的殃气还没散。他在等有人给他烧口热乎的旱烟,等有人把那半斤糖的滋味,替他咽下去。而我口袋里总揣着薄荷糖,去坟头看他时,就剥开一颗放在石头上,看着糖慢慢化在土里,像他终于尝到了甜。
昨晚我又梦见了三爷爷。他蹲在猪圈旁,手里拿着根旱烟,身边围着些村民,王奶奶给他端着碗热汤,刘叔递着烟丝,他咧开只剩两颗牙的嘴笑了,嘴里的气涌出来,在阳光下散成无数光点,像撒了把糖。
天亮时,我在窗台上发现颗化了的糖,上面沾着些麦秸秆,和三爷爷炕席上的一模一样。院门口传来村民的说笑声,王奶奶在给孩子们分糖,说:“这是你三爷爷托我给的,他最疼你们这些娃。”我知道,是他来告诉我,那口气,他终于咽下去了,带着满口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