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地上踩着,发觉那鞋子竟是有些小了,正想脱下的时候,汪淮从屋外走了进来。刚进来的时候,就见他的小姑娘低着头正跟那灰扑扑的绣鞋较劲,汪淮半蹲下来,直接褪下她脚上的那双鞋子,从箱笼中挑了双嵌着粉色东珠的金丝厚底锦鞋。“怎得不穿这个?”锦葵面上一红,嘟囔道:“在村中走一日便不能要了。”汪淮起身看她一眼,面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模样,锦葵见状戳了戳他胸膛:“哪有迫着人败家的?”从小姑娘的妆匣中拿出一根缠金海棠点翠簪,汪淮把它插在锦葵那只带着一根珍珠簪的发髻上,伸手为她拢了拢碎发后,才柔声道:“我今儿个让人申春去城中,让人为你送些衣物首饰来。”虽是他的小姑娘不喜好这些,但汪淮也不知怎的,见小姑娘华服着身,姿姿媚媚的模样他便心生欢愉,万般惬意。“要出门?可用我陪着?”锦葵摇摇头,她今日打算去见曾珠,汪淮陪着并不方便。同汪淮说了原因后,锦葵便从妆匣中拿了几张银票,转身出了门。刚出院子的时候,外头那凉风便吹得锦葵一阵瑟缩,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锦葵奔着曾家人的田地去了。曾家人之前霸占石头宅子的时候,卖了好些里头的东西,用那银子在村中买了几亩良田,如今开春了,庄家需要人伺候,曾珠便日日在田中。想着那般繁重的活计,只有曾珠同梁荷二人轮流着做,锦葵心中便不觉有些瞧不起曾虎同曾有业来了。且他们家中还要留一人伺候那父子二人,实在是让人见了心生鄙夷。村中的田地大部分都在村子附近,锦葵仔细着脚下的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她那一身行头就算走到世家女面前,也是会得人高看一眼的,更何况是在这平日连最低等的锦缎都少见的村里?锦葵远远走过来的时候,曾珠就停下了动作,拎着手中的镢头渐渐出神。锦葵身上的那些衣物,曾珠一样都不认识,但曾珠觉得很好看。她从未见过那般精细的长裙同绣鞋,甚至她都不知绣鞋上竟是可以嵌珍珠的。曾珠低头看了看自己黑黢黢的手掌,手指和手背上俱是漆黑的裂痕,她用水洗过了,可怎样都洗不掉。便是在水中泡得发白、发胀,也洗不净上头的印子。再看锦葵拎着裙角细细看着地上的动作,曾珠心中忽然就来了一股气。乡下地方,也不知她穿着这般是要做什么。扭过头不再看锦葵,曾珠举起手中的镢头,又继续做活了。全副心力都放在脚上绣鞋的锦葵,好容易走到曾家田地前,看着地中被翻的泥泞,锦葵站在外面没有再动,只是柔柔喊了曾珠。曾珠是知道自己父亲的打算,她也知道锦葵今日来多半是真的同父亲说的那般,来帮她或是给她银钱的。但曾珠不知为何,就是没办法感激她。尤其是看着锦葵踩着那双一看就十分贵重的绣鞋,站在田地外不肯走到她身边的模样,曾珠就觉得锦葵着实惹人厌烦。只是她面上并不敢把这种不耐烦带出来,若锦葵真的对她置之不理,那曾有业是一定会把自己卖到不知哪里去的。他们一家住惯了石头宽敞舒适的宅子,如今窝在山上的窝棚里,日子别提多憋屈。她到现在还睡在铺着干草的角屋。这个冬日没冻死她,都算她命大。“你来做什么?”她微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也不大,看上去仍旧是一副沉默寡言,孤僻古怪的模样。锦葵没有在意她的态度,只是站在田地外出声:“曾有业说要把你送去镇上给人冲喜可是真的?”曾珠手中一顿,颇为艰难地点点头。“你如何想的?”见锦葵这般问,曾珠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缓缓放了下来,好半晌才咕哝道:“我能如何想?”她这话问得奇怪,她爹要把她如何,她哪里能做得了主?微微叹出一口气,锦葵大概也觉得自己这问题有些傻,想了想后才开口:“我给你些银子,为你去镇上办个女户,助你离开曾家好不好。”看着眼前瘦弱得吓人的曾珠,锦葵忽然想到幼时她娘亲带着石头和她去给曾老太送节礼,那曾老太收了节礼,却转头就咒骂石头是拖累是傻子的时候,曾珠在外头从兜里掏出一颗脆糖递给石头。那脆糖许是被人捏得久了,上头粘着黑乎乎的灰尘同不知什么东西。锦葵哪里让石头吃过这样脏的物件?且她那时对曾老太有气,便一把拍掉了曾珠手上的脆糖。她到现在还记得,小小的曾珠蹲在地上直勾勾盯着那脆糖的模样。锦葵大了才明白,在曾家那般人家里,当时曾珠手中那块捏了很久的糖意味着什么。赤脚听见锦葵说要给她银子的时候,曾珠才抬眼看向她,捏着镢头的手指紧紧扣住那已经磨得光滑发黑的木把。好半晌,曾珠才抬头盯着锦葵的脸,看着她耳朵上带着的,叫不出名字的耳坠微微出神。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东西。待她回神的时候,才默默转过脸,抿着唇没有出声,曾珠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锦葵那话说得好生可笑。离了自己的父亲,离了自己的家她能做什么?若是锦葵真的有心帮她,就该……微微闭眼,曾珠觉得自己未免太可笑了,锦葵同她无亲无故的,又作何出手帮她?做人不该这般贪婪。低下头,曾珠又开始刨开地,也不理会锦葵。曾家的日子不好过,她阿兄曾虎被锦葵的相公打残后,家里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曾珠下地做活,早间也不过喝了两口粗糙磨嗓子的麦粥。不过一会儿她便浑身发虚,停下了手中动作。见锦葵还在原地站着,曾珠冲着她小声咕哝:“你快走吧,待会儿我阿娘要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锦葵说这个,但曾珠就是看着锦葵那捏着裙子的模样不顺眼,且她也不想让锦葵碰见她阿娘。曾珠比锦葵小了几岁,锦葵不记得曾珠有没有及笄,她现下这瘦弱的身型,看着就像是十二三的孩子。锦葵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绣鞋,上头那洁白莹润,泛着粉红的珠子,实在是同汪淮在她及笄礼上送的那颗太像了。她不忍让它蒙尘。弯下腰,锦葵准备脱下绣鞋同棉袜,走过去把怀中银票递给曾珠。乡下是不管妇人还是什么姑娘家,都得下地种田的,只不过有的人家娇养女孩儿,舍不得而已。幼年时候,锦葵母亲就从未让锦葵同石头去地里干活过。田边不远处就是曾珠的鞋子,那鞋子已经看不出颜色,上头磨得十分粗糙,同锦葵脱下的那双绣鞋可谓是天渊地别。但即便如此,那也是曾珠唯一的一双鞋,她们的家底都被锦葵一把火烧光了。脱了鞋正准备褪下脚上那雪白的棉袜时,锦葵忽然被人捏住胳膊,待她回神的时候,才见汪淮青黑着脸,面色阴沉道:“你在做什么?”还是第一次被汪淮这般盯着的锦葵有些无措,看着他明显动怒的表情疑惑道:“给曾珠……”汪淮蹲下身,为他的小姑娘提好褪了一半的棉袜,又捡起地上的绣鞋为她穿上,扯着人往家中走。他本想着左右自己无事,便去寻了小姑娘接她回来,却没想他远远见她,正是准备脱鞋脱袜的动作。农人家中银钱不丰,一件衣服一双鞋俱是家中财产,轻易毁坏不得。所以很多人种田的时候会赤脚,哪怕脚底生了一层茧子也不会穿鞋,这点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市井百姓不讲究这些,妇人女子上街叫卖,帮衬家中再平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