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想得头头是道,可她终究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几天来相依为命的战斗生活,使她不能骤然拔脚。而且有一个理论问题她还弄不清,这么做的背后,是不是正隐藏着懦弱、动摇的私心。
突如其来的阴错阳差,一下子把她推到独立行动的境遇上来了。那些头头是道的想法,一到真要行动时就露出了破绽:就她这身怪里怪气的打扮,满口的上海普通话,能不为敌人所注目吗?孤身一人,狼狈不堪地奔到商丘,有谁能热情接待她呢?几天来战事频繁,火车不通又怎么办……能够和忆严、小高一起行动是多简单、多幸福!要么追上部队,享受胜利的欢快;要么光荣牺牲,落个光明磊落结局!有什么可烦恼呢?
现在再回到那个路上去是不可能了。她一个人追赶部队,即使不碰上敌人,也会拖死在半路上。只有走迂回道路。
她顺着那条小路,往西南方向慢慢走下去。
将近晌午,路上行人多起来。虽然人们不时向她投过奇异的目光,却谁也没打听她什么。她心稍放宽了点。远处望见村子了,从村口出来的人朝各个方向散去,有的手里提着油炸馃子,有的腋下夹着成匹的粗布,也有牵牛的,挑担的,看得出是才散了集。
俞洁用手拢拢头发,拉了拉衣襟,尽量作出从容的姿态,走进了村子。
这一带的集市,都是平明开市,半晌午收摊。俞洁进到村里,集已经散了。牲口市还有几个经纪人袖口对着袖口用手指讨价还价,粮食市有人蹲在地下一颗颗拣落地的麦粒,剩下的全是些零散闲人。只有当街一个大车店,门口挂个破笊篱当幌子,里边人声喧嚷,锅勺相撞,还透着些热闹劲。俞洁迈步走进店堂,想找个地方坐下,却被突然静下去的气氛和直盯着她的几双眼睛拘束住了。好在一个小跑堂的上来解了围:&ot;嫂子,要吃饭啊?&ot;
俞洁沉住气说:&ot;后边有干净地方不?&ot;
&ot;请请请。&ot;
小跑堂把俞洁引进后院,让到一间草房。屋里没有桌椅,只有铺着光席的土炕,土炕上放了张炕桌。
俞洁说:&ot;把你们掌柜的请来。&ot;
小跑堂出去了。不一会窗外传来了放低了的斥责声:&ot;你没长眼哪?连双鞋都没有穿,是个住得起店的吗?&ot;说着推门进来个五十上下、穿着长袍的帐房先生。这人手里托个长杆烟袋,两眼露着厌烦,板着脸说:&ot;这几天战事紧,咱们店不留客。您起步吧!&ot;
俞洁忍住气说:&ot;我不住店,要吃饭!&ot;
&ot;吃饭请前边,&ot;帐房往外一指,&ot;我们这儿可是先付钱,小本生意,拖欠不起。&ot;
俞洁早已从靠身衬衣处掏出一块银元,握在手里了。这时把银元往炕桌上一扔,嘡的响了声,银元翻了个过儿。帐房先生的两个眼角随着这银元一转,查拉下来,嘴角却提了上去。
&ot;你先收下,吃完再算。&ot;
&ot;取笑了,取笑了,哪用得了这么多!&ot;
&ot;我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屋用饭!&ot;
&ot;那自然,把饭开到这儿来。&ot;帐房先生回身朝外吆喝了声,&ot;快打洗脸水来!&ot;然后用两个指头捏起银元,用嘴吹了一口,放到耳边听听,点点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俞洁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已经遗忘了的旧世界来了,又置身到那一套叫人恶心的虎狼夺食似的相互关系之间了。就像一个久离了鱼肆的人,突然又回到那里,对那股腥臭味格外敏感,格外难以忍受,简直奇怪自己怎么意会在这空气下生活过近二十多年!更奇怪的是,她在决定这次行动时,想了熟人、路线、方便条件和可能遇上的敌情,就偏偏忘了这个世界里令人窒息的冷酷和丑恶。
小跑堂端来了洗脸水,帐房先生亲自捧来了茶壶茶碗。吩咐跑堂的去准备饭后,帐房先生打了一躬,站在一边陪起话来。
&ot;刚才您别见怪,这两天地面上不平静,各色人等都有,我们不得不小心,也怪我们不长眼,叫您这身打扮影住了!嘿嘿,听您口音,不是此地人吧?&ot;
&ot;婆家在此地,娘家在上海。&ot;
&ot;唔,明白了,明白了,您是打东南乡来。&ot;
&ot;你怎么知道?&ot;
&ot;东南乡魏老财主在上海有买卖,少东家是在上海结亲的,咱知道,就是没有见过尊驾!&ot;帐房先生向前探出身子,亲切地说,&ot;听说有一股共军昨天到了东南乡,那势头要往西来。昨天小孟庄孟老掌柜才从这儿过去,骑头骗马,跑得急,连鞋也掉了一只。您看共军的队伍,不敢到这街上吧?&ot;
&ot;军队的事,咱女人家上哪说去?&ot;
&ot;这年头,有两钱就睡不安稳哪。你这是奔哪儿?&ot;
&ot;上车站,回娘家呗,&ot;俞洁到这时已经扮好角色了,就自自然然地演下去,&ot;既是自己人,老财东,麻烦你给我讨换双鞋来吧。家里不见外边见,谁没有求谁的时候?&ot;
&ot;那好说。此处也不是久留之地,你要用牲口,我给你再找个赶脚的得了。&ot;
俞洁想了想说:&ot;树大招风,我走几步吧,这儿离车站有多远?&ot;
&ot;西南是官桥,十二里地,一路洼地,听说那儿把得严,官面上手也黑点;北边城河十五里,路好走,守卫的是保安队,多少有点油水就知足。&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