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溪镇的雨,是带着铁锈味的。
李承道站在张家朱漆大门外时,雨丝正斜斜地扎在他的青布道袍上,洇出一片深色的水痕。他左眼角的疤在阴雨天会泛出淡红,像条蛰伏的虫,此刻正随着他皱眉的动作轻轻颤动。身后的林婉儿缩着脖子,把半张脸埋进灰布头巾里,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黑白分明,却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她在看那扇门,门环上的铜狮子被雨水冲刷得亮,嘴里却卡着半片暗红的绸缎,像块凝固的血痂。
“师傅,”赵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腰间的小铜剑撞在粗布短打的裤缝上,叮当作响,“这张少爷死得邪门,镇上的人都说……是撞了不干净的东西。”他说着,下意识地拽了拽剑柄上的红布穗,那布穗褪色得厉害,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
李承道没说话,只是抬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一股混杂着香烛、酒气和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林婉儿猛地捂住嘴,喉咙里出压抑的干呕声。赵阳也皱紧了眉,他在乡下见过瘟疫死的人,那味道是腥臭的,而这里的气味,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密不透风的地方烂了很久,还被人浇上了劣质的胭脂。
穿过天井时,雨更大了,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却冲不散空气中的怪味。正屋的门敞着,里面亮着惨白的油灯,几个穿黑衣的仆妇缩在墙角,看见李承道进来,像是见了救星,其中一个胖妇人扑上来就要下跪,被赵阳一把拉住。
“道长,您可来了!”胖妇人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我们家少爷……就死在里屋的婚床上,脸都紫了,嘴角还挂着血,手里攥着的喜糖都被捏化了!”
李承道顺着她指的方向往里走,林婉儿紧随其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的黑珠子——那是用七座荒坟的土混合朱砂烧制的,师傅说能压得住一般的邪祟。但此刻,珠子却凉得像冰,贴在皮肤上隐隐痛。
里屋的光线更暗,油灯的火苗被穿堂风搅得忽明忽暗,映得墙上“囍”字的影子歪歪扭扭,像个狞笑的鬼脸。婚床摆在屋子正中,大红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却在床脚的位置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形状像朵被踩烂的花。张启山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比天井里的腐臭更刺鼻。
“他是昨夜三更死的。”张家老爷拄着拐杖走进来,他穿着件黑色的绸衫,袖口却沾着泥,显然是急着从外地赶回来的,“头天晚上拜堂时还好好的,喝了合卺酒,进了洞房……早上丫鬟去送醒酒汤,就见他趴在床上,身子都硬了。”
李承道弯腰,指尖轻轻碰了碰床沿的污渍,那地方已经半干,摸上去带着种黏腻的质感。他抬头时,目光扫过墙角的一个红木箱子——那箱子雕花描金,看着颇有年头,锁孔的位置却刻着个奇怪的图案,像张哭丧的脸,嘴角还往下滴着三滴“泪”,仔细看,竟是用暗红色的颜料画的。
“这箱子是哪来的?”李承道的声音很沉,带着股穿透力,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张家老爷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箱子:“哦,那是……是新媳妇的陪嫁,说是她外婆传下来的,装着些旧衣裳。”他顿了顿,补充道,“昨晚进洞房前,丫鬟还看见少爷和少奶奶对着箱子许愿,说要永结同心呢。”
林婉儿的呼吸猛地一滞。她听见了,从箱子里传来一阵极轻的声音,像女人用指甲刮着木板,一下,又一下,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低笑。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赵阳,对方低头看她,眼里满是疑惑。
“这箱子,”李承道走到红木箱前,伸出手指在锁孔的“哭脸”上抹了一下,指尖沾了点暗红色的粉末,他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锁孔上的不是颜料,是人血。”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胖妇人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嘴里喃喃着:“怪不得……怪不得昨晚总听见箱子里有动静,还以为是老鼠……”
赵阳拔剑出鞘,铜剑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师傅,要不要劈开看看?”
“不可。”李承道按住他的手,目光落在箱子表面的雕花上,那些看似普通的缠枝莲纹,仔细看竟组成了一行模糊的符咒,“这箱子被人下了咒,强行打开会引怨气外泄。”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这符咒的写法,是民国年间的路子。”
林婉儿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又听见了,这次不是刮木板的声音,是女人的哭声,很轻,像贴在箱壁上哼出来的,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她忍不住凑近箱子,刚要说话,却被李承道一把拉开。
“别靠太近,”师傅的声音里带着警告,“这怨气太重,你命格轻,容易被缠上。”
果然,她刚退开两步,箱子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像是内部的机关被触动了。紧接着,一股更浓的酒气混着胭脂味涌出来,比之前闻到的腐臭更呛人,赵阳忍不住咳嗽起来,用袖子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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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味道……像极了镇上老酒馆卖的‘女儿红’,”赵阳皱着眉说,“但比那烈多了,还带着点腥气。”
李承道没应声,只是从布褡里掏出一张黄符,用朱砂笔在上面快画了道符,然后贴在箱盖上。符咒贴上的瞬间,箱子里的哭声戛然而止,连那股怪味都淡了些。
“先这样稳住,”李承道对张家老爷说,“今晚我们师徒三人守在这里,您让下人准备些干净的艾草和糯米,放在门口,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张家老爷连连应着,胖妇人赶紧领着人去准备。赵阳守在门口,手里的铜剑握得更紧了,林婉儿则帮着师傅在屋里贴符咒,她的手指在抖,贴在门框上的符歪了好几次——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就藏在那口红木箱的阴影里。
天黑透时,雨还没停。
里屋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黄,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三个扭曲的鬼影。赵阳靠在门边打盹,呼吸很沉,手里的剑却没松开。林婉儿坐在离箱子最远的墙角,手里攥着师傅给的护身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箱盖——那张黄符还贴在上面,符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却始终没掉下来。
李承道坐在中间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左手放在布褡上,似乎在按着里面的什么东西。林婉儿知道,那里面是师傅从不离身的黑陶小罐,她问过里面装着什么,师傅只说“是个需要安息的魂”。
夜越来越深,雨声渐渐小了,屋里只剩下赵阳的呼噜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林婉儿的眼皮越来越沉,就在她快要睡着时,突然听见“啪”的一声轻响——贴在箱盖上的黄符,竟自己掉了下来!
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刚要叫醒师傅,却见红木箱的锁孔突然亮起一点红光,像只睁开的眼睛。紧接着,箱盖开始轻微地颤动,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往外顶。
“师傅!”林婉儿的声音带着颤音。
李承道瞬间睁眼,眼里的睡意全无,他一把抄起布褡里的桃木剑,对赵阳低喝:“醒醒!”
赵阳被惊醒,看见箱子在动,立刻举起铜剑,摆出防御的姿势。
箱盖颤动得越来越厉害,锁孔的红光越来越亮,里面传来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哭声,而是女人的低笑,尖尖的,像用指甲划过玻璃,听得人头皮麻。
“咯咯……又一对新人……”女人的声音从箱子里传出来,带着股酒气,“你们也信‘永结同心’吗?”
林婉儿的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她看见箱盖的缝隙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酒,又像血,顺着雕花的纹路往下流,在地上积成一滩小小的水洼。
“装神弄鬼!”赵阳大喝一声,举剑就要冲过去,被李承道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