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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科举棘途(第3页)

谭嗣同脚步虚浮地走在人群中,双脚踏在滚烫的沙土地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草席下僵硬的脚,那弥漫的恶臭,那号令官冰冷的呵斥,如同烙印,深深烙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抬头望向兰州城垣外那亘古荒凉的黄土山峦,只觉得那无言的苍茫,竟比这刚刚吞噬了一条性命的贡院,还要多几分活气。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如同北地的寒流,开始在他心底深处悄然凝结、滋长。

光绪十九年(1893年),谭嗣同已经二十八岁。

这是他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那象征功名的府试考场。

地点,依旧是湖南长沙贡院。五年光阴,五次折戟,昔日的少年意气早已被磨砺得所剩无几。

他坐在熟悉的号舍里,周遭是同样散着腐朽气息的木板和空气。

然而,这一次,他心中却再无波澜,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考题下,他展开卷纸。目光扫过那熟悉得令人作呕的八股格式,看着那需要“代圣贤立言”的题目。

那些僵死的教条,那些被无数人咀嚼过无数遍的“微言大义”,此刻在他眼中,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荒谬。

他仿佛看到无数无形的丝线,从这张薄薄的试卷上延伸出去,缠绕着、束缚着千千万万和他一样在此间挣扎沉浮的士子,将他们变成提线木偶,变成这架巨大腐朽机器上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螺丝。

号舍低矮的顶棚、狭窄的四壁,在他眼中无限放大、变形,最终化为一座巨大的、不见天日的牢狱。

那些伏案疾书或抓耳挠腮的考生身影,如同狱中囚徒;监考官踱步的脚步声,如同狱卒的皮靴在回荡;而他自己,亦是这囚笼中待价而沽的一员。

他提起笔,那支曾渴望龙飞凤舞、指点江山的笔,此刻却重逾千钧。

笔尖悬在雪白的考卷上方,微微颤抖,迟迟无法落下。

不是才思枯竭,而是胸中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洪流,此刻正猛烈地冲撞着理智的堤坝,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想写,想写的太多!他想写那兰州贡院草席下僵硬的脚;

想写父亲案头那“非国家祥瑞”的朱批;想写无数寒窗苦读却终老牖下的悲凉面孔;

想写这号舍如同吞噬活人的坟墓!他想呐喊,想质问:这取士之途,究竟是登天的阶梯,还是杀人的刑场?

这“代圣贤立言”的煌煌大道,为何最终只驯养出一群思想僵死、只知磕头颂圣的奴才?

这锦绣文章堆砌的殿堂,底下埋藏着多少无声的白骨和湮灭的才情?

笔尖的墨,终究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压力,沉重地滴落下来。

饱满的墨珠砸在雪白的宣纸上,迅洇开,像一滴绝望的泪,又像一个无声控诉的污点,不断扩散,吞噬着那象征着功名的纯净。

他死死盯着那不断扩大的墨痕,胸中翻腾的岩浆终于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束缚!

“嗬……嗬嗬……”一声低沉而怪异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压抑地滚出,起初只是压抑的震动,继而越来越响,最终化为一阵再也无法遏制的、充满了悲怆与癫狂的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

笑声在死寂的贡院里突兀地炸开,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吸引了所有惊愕的目光!

监考官脸色剧变,厉声呵斥:“肃静!何人喧哗?!”

谭嗣同置若罔闻。他猛地站起身,那狭小的条凳被他带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一把抓起那个伴随了他五次科考、由家中巧匠精心制作的紫竹考篮——那曾寄托着父辈和他自己全部期望的象征之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号舍冰冷坚硬的土坯墙壁!

“咔嚓!”脆响刺耳!坚韧的紫竹骨架应声碎裂!

里面的墨锭、毛笔、镇纸、备用的白纸……稀里哗啦散落一地。他尤嫌不足,俯身抓起那些散落的、印着朱红格子的空白题纸,双手疯狂地撕扯着!

雪白的纸屑如同暴雪般在他指间、在他脚下纷扬四溅!

他一边撕扯,一边狂笑,那笑声凄厉如枭鸣,震动着整个死寂的考场:

“取士?哈哈……此非取士!此乃屠场!活埋活人之屠场也——!”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却都像淬火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监考官气得浑身抖,指着谭嗣同,声音尖利:“反了!反了!给我拿下!拿下这个狂徒!”

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谭嗣同没有反抗,任由他们粗暴地扭住双臂。

他止住了狂笑,沾着墨迹的脸上,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寒星,冷冷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弄,扫过那些惊惶、愕然、麻木或幸灾乐祸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那监考官气急败坏的脸上。

他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奇异的、冰冷的弧度,任由衙役将他拖离这片他奋斗了半生、也埋葬了半生的“圣地”。

散落一地的紫竹碎片和漫天飞舞的雪白纸屑,成了他科举之路最后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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