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朱耷避开喧闹的渡口,独自溯流而上,寻到一处僻静的江湾写生。
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泥土的气息,吹拂着他宽大的僧袍。他盘膝坐在一块青石上,摊开素纸,研墨濡笔。
江面开阔,对岸汀洲上芳草萋萋,几头水牛悠闲地甩着尾巴。他的目光却越过这恬淡的景致,落在更远处一片嶙峋的怪石滩上。
滩涂乱石间,一抹异样的灰白色攫住了他的视线。定睛看去,竟是一只山羊。
那羊体型不大,毛色灰白相杂,并非本地常见的品种。它站在一块被江水冲刷得溜圆的巨石顶端,姿态奇崛。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并非温顺驯良,而是大睁着,眼白占据了大半,黑色的瞳仁死死地翻向上方,直勾勾地瞪着苍天。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漠然、嘲弄,仿佛看穿了世间一切虚妄,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疏离与孤绝。
朱耷的心猛地一跳,呼吸为之一窒。
这眼神……这眼神何其熟悉。
不正是他笔下,那些白眼向天的鱼鸟所流露的么?
只是眼前这活物眼中的神韵,比他刻意描摹的更加纯粹、更加惊心动魄。一股强烈的战栗感从脊椎升起,直冲头顶,血液仿佛瞬间涌向指尖,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灼热。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提笔,墨色饱蘸,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与力量,在素白的宣纸上疾走。不再是工笔的细致描摹,而是酣畅淋漓的大写意。
枯笔渴墨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轮廓,焦墨迅疾地扫出山羊扭曲而孤高的身形,浓墨重重点染那翻向苍穹的、硕大而冰冷的白眼。
整幅画,笔触狂放,墨气淋漓,一股郁勃孤愤、睥睨苍天的气息破纸而出。那白眼山羊立于危石之上,背景是苍茫寥廓的虚空,仿佛天地间唯一的叛逆者,无声地质问着亘古的沉默。
画成,朱耷掷笔于地,望着画中那翻白眼的羊,又抬头望向江滩怪石处。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只有江风呜咽而过,卷起几片枯叶。
他呆立良久,胸中似有惊雷滚动,又似冰河解冻。
那羊的眼神,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长久以来的惊惧与伪装,直抵灵魂深处某种更为坚硬、更为本质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卷起这幅异乎寻常的画作,如同怀揣着一个巨大而危险的秘密,默然返回青云谱寺。
他没有将这幅画交给方丈。
这幅画太不同了。
画中山羊那直刺苍穹的白眼,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昭示着他内心深处不愿也不敢触碰的真相。
他将画卷起,深深藏在了禅房榻下最隐秘的角落,如同封印了一个来自异界的精魂。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