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海天交界处,巨大的楼船龙骨在惊涛中出垂死的呻吟,徐福紧握着船艏斑驳的青铜司南,指节在浪沫中攥得白。少女阿沅跪在浸水的船舱,将半块霉的黍饼塞进弟弟嘴里,咸涩的泪水混着海水滴落:“吃……吃了就不想家了……”琅琊台残破的望海石阶上,老渔夫眯眼望着空茫的海平线,沙哑的叹息被海风揉碎:“仙山?呵……始皇帝都化灰了……”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东海的浓雾,徐福颤抖的手指抚过岸边一株从未见过的朱红巨木,树皮上奇异的纹路如同天书,也像帝国长生梦最后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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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世二年(前208年)的深秋,当帝国腹地正被起义的烽火和项羽复仇的烈焰炙烤、咸阳城在楚人的怒火中摇摇欲坠之际,在帝国最东端的琅琊郡(今山东胶南),那片曾经承载着始皇帝长生野望的深蓝色海域,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死寂与惶然之中。
琅琊港,这座曾经因徐福船队而煊赫一时、舟楫云集的帝国东方大港,此刻显得破败而萧条。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海面,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冰冷的海风带着咸腥和深秋的寒意,呼啸着卷过空旷的码头。昔日整齐排列、用于停泊巨舰的粗大木桩,如今许多已经腐朽断裂,歪斜地浸泡在浑浊的海水里。码头上堆积如山的补给物资——成袋的粟米、成瓮的腌菜、成捆的麻绳、用于修补船体的桐油和木板——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被雨水反复冲刷后形成的泥泞沟壑和零星散落的、腐烂的草席碎片。
几艘形制较小的旧船(可能是破损待修的楼船或运输用的艨艟)被遗弃在浅滩上,船底长满了厚厚的青黑色海蛎,船体在潮汐的反复侵蚀下歪斜着,如同搁浅的巨兽骸骨。海鸥在低空盘旋,出凄厉的鸣叫,更添几分荒凉。空气中弥漫着海藻腐烂的腥气、木头朽坏的霉味,以及一种人去楼空后特有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在港口通向琅琊台(秦始皇东巡时筑台望海求仙处)的残破石阶旁,一个简陋的草棚下,几个须花白的老渔夫围着一堆小小的篝火。火苗微弱,舔舐着几块捡来的湿柴,出噼啪的轻响和呛人的浓烟。他们身上裹着破旧的鱼皮袄,满是皱纹的脸上刻着海风和岁月留下的深痕,眼神浑浊而麻木。
“听说了吗?”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渔夫往火堆里啐了一口浓痰,声音沙哑,“咸阳……咸阳城被楚人一把火……烧光了!连宫里的皇帝……都没了!”
“何止皇帝!”另一个满脸褶子如同风干橘皮的老者接口,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隐秘的恐惧,“听南边来的逃人说,关东全反了!六国的旗子又竖起来了!到处都在杀官、抢粮……人头滚滚啊!”
“唉……”第三个老渔夫长长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目光投向铅灰色的大海深处,那里只有无尽的波涛和压抑的云层,“这天下……又要大乱了。咱们这靠海吃海的地方,怕是……也安生不了几天了。”
“仙山?”缺牙的老渔夫突然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干枯的手指指向那片空茫的海平线,“徐大神仙带着几千童男女,还有那些五谷百工,金银珠宝,说是去寻仙山,求长生药……这都多少年了?始皇帝骨头都怕要化灰了吧?仙山呢?仙药呢?影子都没见着!我看呐……”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宿命般的苍凉,“那船队……怕是早就喂了东海龙王了!连个泡都没冒!”
“喂了龙王还算好的!”橘皮脸的老者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就怕……就怕他们真找到了什么不归路……或者,被海上的大蛟、巨鼋给……”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裹紧了破旧的鱼皮袄,仿佛那冰冷的海风里真的藏着噬人的海怪。
草棚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海风穿过残破草棚缝隙的呜咽。老渔夫们佝偻着身体,望着那片吞噬了无数希望也即将吞噬帝国的大海,浑浊的眼中只剩下对未知乱世的深深忧虑和无尽的茫然。徐福的船队,连同始皇帝那场轰轰烈烈的长生梦,早已被这动荡的时局冲刷得如同沙滩上的足迹,模糊不清,无人再真正关心其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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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距离琅琊港数千里之遥、风暴肆虐的东海深处,徐福和他庞大的船队,正经历着一场地狱般的劫难。
这里早已远离大6架,海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可测的墨蓝色。天空不再是铅灰,而是翻滚着如同巨大铅块般、厚重得令人窒息的乌云!云层压得极低,仿佛触手可及,其间不时有惨白的电蛇扭曲窜动,瞬间照亮下方如同沸腾般咆哮的墨色海面!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穹撕裂的滚滚炸雷!
风!那不是风,是无数狂暴的巨灵在天地间疯狂撕扯、咆哮!它卷起山峦般的巨浪,一浪高过一浪,带着摧毁一切的恐怖力量,狠狠地砸向在怒海中如同树叶般渺小飘摇的船队!
徐福的旗舰——那艘曾经在琅琊港引得万民仰望的巨型楼船“蜃楼号”,此刻正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船体用百年巨木打造的厚重龙骨,在巨浪狂暴的反复冲击和扭曲下,出“嘎吱嘎吱”如同垂死巨兽般的恐怖声响!船上那尊用于辟邪的巨大青铜饕餮兽,早已被巨浪拍打得扭曲变形,狰狞的面孔淹没在翻腾的白色浪沫之中。
甲板上早已无法站人。冰冷刺骨、带着咸腥泡沫的海水如同瀑布般,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倾泻灌入!粗大的桅杆在狂风中剧烈摇摆,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呻吟,上面原本巨大的硬帆(由多层厚麻布缝制,涂以桐油防水)早已被飓风撕扯得支离破碎,仅剩的几片破布如同招魂幡般在风中狂舞!粗如儿臂的棕绳缆索在巨大的拉力下绷紧、颤抖,出“嘣嘣”的、随时可能断裂的恐怖声响!
徐福,这位曾经在始皇帝面前侃侃而谈、仙风道骨的大方士,此刻正将自己死死绑在船艏一根相对坚固的青铜柱上。他身上的锦缎道袍早已被海水和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狼狈不堪。头散乱,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哪里还有半分仙气?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个在剧烈颠簸中疯狂旋转、几乎失去效用的青铜司南(一种利用天然磁石指示方向的原始指南工具)!司南的底盘在船体的剧烈晃动中不断倾斜,勺柄状的磁石在盘面上疯狂地滑动、旋转,根本无法稳定指向!
“稳住航向!巽位!巽位!”徐福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试图在震耳欲聋的风浪咆哮中指挥,但他的命令瞬间就被狂风撕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又一个如山巨浪猛地砸向船艏,冰冷的海水如同重锤,狠狠拍在他的身上,呛得他剧烈咳嗽,咸腥的海水灌入鼻腔和喉咙,带来窒息般的痛苦。他死死抓住青铜柱,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才勉强没有被这狂暴的力量卷下船去。他抬头,透过迷蒙的水雾和狂舞的雨帘,看向四周。
整个船队已经完全失控,陷入了灭顶之灾!视野所及,一片混沌。雨幕和浪沫遮蔽了视线,只能看到影影绰绰、在墨色巨浪中疯狂沉浮的船影。一艘稍小的运输船(艨艟)被巨浪高高抛起,船底狰狞地暴露在惨白的电光下,下一刻,便被紧随而至的另一个巨浪当头拍下!“咔嚓!”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巨响传来,那艘船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被拦腰拍断!破碎的船体、散落的货物、还有无数绝望挣扎的人影,瞬间被翻涌的墨蓝色海水吞噬,连一个像样的漩涡都来不及形成!
“不——!”徐福目眦欲裂,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却被更大的雷声和浪涛声无情淹没。他看到了另一艘装载着五谷种籽和农具的大船,船舷被巨浪撕开一个大洞,海水正疯狂涌入,船体以肉眼可见的度倾斜、下沉!船上的水手和童男女们哭喊着,如同下饺子般跳入冰冷狂暴的大海,旋即被浪头打散、消失……
绝望,如同这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徐福的心脏。长生?仙药?帝王的宏愿?在这一刻,在狂暴无情的大自然威力面前,显得如此荒谬、如此微不足道!他毕生追求的,难道就是带着这数千生灵,葬身在这片连名字都没有的、黑暗的异域之海吗?始皇帝的帝国崩塌了,而他徐福的长生船队,也要在这东海之上,迎来最后的覆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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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蜃楼号”下层一处相对封闭、但同样在剧烈摇晃和不断渗水的货舱内,景象如同炼狱。这里原本堆放着部分备用的粮食、布匹和一些工具,此刻货物散落一地,浸泡在及膝深的、冰冷浑浊的海水里,随着船体的每一次颠簸而剧烈晃动、碰撞。
几十个被选为“童男女”的孩子和少年,蜷缩在货舱相对干燥的角落,紧紧抱在一起。他们大多只有十岁出头,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脸上早已失去了孩童应有的红润,只剩下极度的恐惧和长途漂泊带来的深深疲惫。单薄的衣衫被海水和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冻得他们嘴唇紫,牙齿不停地打颤。每一次船体剧烈的摇晃和撞击,都引一阵抑制不住的、充满恐惧的尖叫和哭泣。
“阿姐……我冷……我饿……我想阿娘……”一个约莫八九岁、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男孩,蜷缩在一个稍大些的女孩怀里,声音微弱地呜咽着。他叫阿弟,怀抱着他的,是他十三岁的姐姐阿沅。
阿沅自己也是又冷又怕,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一只手紧紧搂着弟弟,另一只手在怀里摸索着。她的怀里,贴身藏着一小包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那是她上船前,阿娘偷偷塞给她的半块黍饼!一路颠沛流离,她一直舍不得吃,只在弟弟饿得实在受不了时,才小心翼翼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给他。
此刻,阿沅颤抖着手,解开那已经被海水浸湿、散出淡淡霉味的油布包。里面那半块黍饼,在潮湿的环境下存放太久,边缘已经长出了灰绿色的霉斑,散出一股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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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弟,给……快吃……”阿沅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块霉的黍饼,掰下相对干净的一小块,塞进弟弟冰冷的、微微张开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