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被耳朵里的刺痛惊醒的。
他蜷在乱葬岗的槐树下,怀里还抱着半块归墟残片。月光被乌云啃得支离破碎,四周的荒坟突然泛起青灰色雾气,像有无数细针在空气里游走。他伸手去摸腰间的引魂铃——那是用清欢的乳牙磨成的,此刻正疯狂震颤,震得青铜表面出现蛛网裂纹。
清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穿着月白裙,腕间的红绳在雾里晃成一点暖光。陈墨刚要回头,左耳突然炸开尖锐的嗡鸣,像是有千万只蝉同时撕开翅膀。张二狗之墓"几个字正在融化,渗出黑色黏液。
陈墨这才发现,四周的雾气里浮着细若游丝的银线。那些线缠上了最近的槐树枝,枝桠瞬间枯死,树皮裂开无数细缝,密密麻麻的赤红色虫蛹正往外钻。虫蛹破裂的刹那,他听见了第一声虫鸣——像婴儿啼哭,又像指甲刮过琉璃,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陈墨抬头望去,雾气里浮现出半透明的蛊阵轮廓。十二根黑檀木桩插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桩上缠着人发编成的锁链,每根锁链末端都系着个青铜虫茧。此刻,十二个虫茧同时裂开,溢出的虫潮如红浪般涌来,所过之处,荒草烧成灰,墓碑熔成浆。
话音未落,最前面的虫群突然腾空,在半空聚成一张巨大的虫脸。虫脸的眼睛是两颗鸽蛋大的夜明珠,珠子里翻涌着无数人脸——都是被虫群啃噬过的生魂。虫嘴咧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陈墨的耳膜瞬间出血,踉跄着栽进清欢怀里。
他突然抓住清欢的手腕,将她推进身后的墓碑后:"躲好!这些虫鸣能侵蚀活人的记忆,等会不管看见什么都别信!"
清欢刚藏好,陈墨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是母亲的声音。
陈墨的脚步顿住。记忆里,母亲总在黄昏时站在院门口,喊他回家吃饭。她的声音像春溪淌过青石板,带着皂角的清香。此刻,这声音混在虫鸣里,像根柔软的线,正往他识海里钻。
陈墨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暂时压下了那股亲切感。他看见前方的虫群里,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朝他招手。她的脸被虫群啃噬得只剩半张,露出白森森的牙床,可那声音确实是他母亲的。
陈墨反手握住清欢的手。她的手冰凉,却在发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害怕。他想起三天前在乱葬岗,她蹲在一具女尸旁,轻轻合上对方的眼皮。那女尸的手腕上,也有同样的红绳。
清欢一怔。记忆回溯到十岁那年,他们在破庙避雨,母亲指着墙角的虫群说:"阿墨,你看那些黑甲虫,它们的触须分七节,是蛊师的听命蛊;红壳的蜘蛛,八条腿上都有月牙斑,是引魂蛛"
此刻,陈墨的目光扫过虫群,瞳孔微微收缩。在最中央的虫王旁边,有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触须正好分七节。和母亲的闺名"陈招娣"里的"陈"一模一样。
虫王的鸣叫声突然拔高,陈墨感觉有根烧红的针直刺天灵盖。他踉跄着扶住清欢,却见她腕间的红绳突然绷断,十八枚铜钱从绳结里掉出来,在地上滚成八卦阵。
铜钱刚亮起微光,虫群就发了疯似的涌过来。陈墨抽出腰间的桃木剑——那是用清欢种的桃树削的,剑身上还留着她刻的"平安"二字。他将残片按在剑脊上,幽光顺着剑刃蔓延,桃木瞬间变成半透明的琉璃色,连虫鸣都无法穿透。
陈墨挥剑斩出第一剑。琉璃剑刃所过之处,虫群像被热油浇过的蚂蚁,发出刺耳的尖叫。但虫王只是晃了晃虫脸,十二根黑檀木桩同时爆出红光,被斩断的虫群立刻重新聚拢,反而更密集地涌来。
清欢的身体僵住了。
三个月前,她在乱葬岗救了个被蛇咬的小女孩。的手腕,说:"姐姐,我叫小满,我阿娘被虫吃了"后来女孩醒了就走了,只留下半块带"陈"字的玉牌——和虫王背上的"陈"字,出自同一块玉料。
虫王的虫脸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利齿。清欢母亲的哭嚎:"阿招,娘冷阿招,娘疼"
陈墨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他的魂魄。他看见母亲浑身是血地跪在虫群里,怀里抱着小婴儿模样的清欢。脚,她却笑着哼唱:"月光光,照地堂,阿囡睡在摇篮床"
陈墨反手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阳寿渡进她体内。清欢的眼睛瞬间变成幽蓝色,虫鸣在她耳中变成了刺耳的电流声。看那里!小满的玉牌在吸你的残片之力!"
陈墨挥剑斩向虫王的眼睛。剑刃穿透虫脸的瞬间,虫王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十二根黑檀木桩同时炸裂,露出里面缠绕的人发锁链——每根锁链上都串着七十二颗人骨,骨头上刻满了镇压虫母的符咒。
清欢的指尖泛起蓝光,那些被斩断的虫群突然开始凝结,变成一颗颗血色珠子。她捏碎一颗珠子,里面飘出个被啃噬过半的魂魄,正是小满的娘。
话音未落,魂魄就被虫群吞没了。
陈墨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裂开。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合成亡灵时,是个被野狗啃食的小乞丐。他用往生纸裹住孩子的骸骨,念诵超度经文,孩子的魂魄却哭着说:"我不想走,我想看看我娘最后一眼"
他将残片按在阵眼上。残片的幽光如潮水般涌出,所过之处,虫群纷纷化作红雾,被净化成点点荧光。虫王的虫脸开始崩解,露出里面蜷缩的虫母——那是个巨大的白色肉瘤,表面布满蠕动的眼睛,每条触须上都挂着生魂的碎片。
清欢闭眼前,看见他笑了。那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笑,像小时候他背着她去看庙会,阳光洒在他肩头,连影子都泛着金。
桃木剑刺入虫母的瞬间,陈墨将自己的魂魄渡了进去。他感觉自己在一片黑暗里坠落,周围全是哭嚎的魂魄。他伸手去抓,抓住的却是一双冰凉的小手——是小满。
他带着小满的魂魄穿过黑暗,看见虫母的核心里,蜷缩着无数被啃噬的魂魄。有母亲,有小满的阿娘,有乱葬岗里没名字的孤魂,还有他亲手合成的引魂使。
他将归墟残片按在虫母核心。残片的幽光包裹住所有魂魄,像层温柔的茧。虫母发出最后的尖叫,化作漫天星屑。星屑里,陈墨看见了母亲的脸,她摸了摸他的头,说:"阿墨,娘为你骄傲。"
清欢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正蹲在地上,捡起那些重新出现的铜钱。的字迹歪歪扭扭:"小友这招妙啊,用亡灵的温度化执念,比老子的镇魂阵管用多啦!"
陈墨弯腰捡起半块玉牌,和清欢腕间的红绳系在一起。字泛着微光,像朵开在夜色里的花。
晨光穿透云层,照在乱葬岗的荒坟上。那些被虫群啃噬的墓碑重新立了起来,碑前的野花正在绽放。引魂使站在最前面,冲他招了招手——孩子模样的亡灵,手里捧着束刚摘的桃花。
陈墨笑了。他终于明白,所谓亡灵合成术,从来不是操控生死。而是用最笨拙的方式,把那些不肯散去的执念,轻轻放进他们该去的地方。
风掀起他的衣角,归墟残片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这一次,他听见的不只是虫鸣,还有花开的声音,和记忆里母亲的笑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