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载寒暑,唯有冈仁波齐峰顶的雪,记得我指尖划过的轨迹。拂晓前的寒意深入骨髓,我盘坐于冰湖之畔,光滑如镜的冰面映出一张被风雪与时间刻出沟壑的脸。手掌悬于冰面之上,一丝微不可察的金线在掌心深处流转,如同沉睡的熔金,古老而内敛。指尖轻轻拂过冰层,嗤——细微的声响中,坚硬的冰面留下一道深痕,边缘光滑如刀切,瞬间又被湖面下涌动的极寒重新冻结。冰屑如同微小的星辰,簌簌跌落。
二十年。从那个被老喇嘛从雪堆里刨出来的半死孤儿,到如今这副铁石般的身躯。记忆里没有酥油茶的暖香,只有无休止的捶打:极寒的瀑布冲击着赤裸的脊背,拳头一次次砸向冻得比铁还硬的岩石,直到指骨碎裂、愈合、再碎裂,变得坚逾精钢;在稀薄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奔跑、跳跃,肺叶仿佛要在胸腔里燃烧炸开,只为榨出身体深处最后一丝潜能,捕捉那传说中、能沟通大地脉动的金色波纹。
为了什么?掌心那道沉睡的金线骤然明亮了一瞬,冰湖深处倒映的双眼,也掠过一丝熔岩般的炽热。为了不再如草芥般被风雪随意卷走,为了不再匍匐于泥泞之中仰望那些所谓神权的光辉。力量,唯有绝对的力量,才是这苦寒绝域唯一通行的法则。那传说中的金色波纹,便是叩开力量之门的钥匙。
“嗡…嘛…呢…叭…咪…吽…”
低沉而悠远的诵经声,如同沉甸甸的铅块,穿透稀薄寒冷的空气,从下方那座依偎着巨大山体、仿佛镶嵌在灰色岩石中的古老寺院传来。声音古老、浑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固执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日复一日地回荡在这片被神灵注视的荒原。每一次声波的震动,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这方天地间每一个试图挣脱束缚的灵魂。
我闭上眼,不再理会那声音。指腹感受着冰层下细微的脉动,那是沉睡的大地之心,缓慢、有力。我的波纹,我的道,不需要任何泥塑金身的神佛来加冕。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一阵突兀的喧嚣刺破了冰湖的寂静。混乱的呼喊、牲畜惊恐的嘶鸣,还有……一丝被风卷来的、属于人类的绝望哭嚎。声音来自山脚那片小小的牧人聚居点,几顶简陋的黑牦牛帐篷在灰白的地平线上像几滴墨迹。
冰湖的倒影里,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没有犹豫,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出。脚下的冻土发出沉闷的爆响,每一步踏下,都在坚硬的冰壳上留下蛛网般的裂痕,身影在嶙峋的怪石间几个起落,便已越过常人需要跋涉半日的距离。
景象在视野中急速拉近。
一群裹着厚厚皮袍的牧人,男女老少都有,被粗暴地驱赶到村外一片开阔的雪坡上。他们像受惊的羊群般挤在一起,脸上刻满了原始的恐惧。几个穿着臃肿皮袄、面孔被高原强烈阳光灼烧得黝黑发亮的外来汉子,手持粗糙的铁器和绳索,将他们围在中间,动作粗暴,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呵斥。
雪坡上方,更高更陡峭的山脊阴影里,静立着三个人影。他们与那些驱赶牧人的汉子截然不同,身披厚重却异常合身的深灰色毛毡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如同三块融入山岩的冰冷顽石,无声地俯瞰着下方上演的“驱赶”。
驱赶的目标,赫然是雪坡顶端那片巨大、悬垂、覆盖着新雪的冰盖。几个汉子正用削尖的木杆,疯狂地戳刺着冰盖与岩壁连接的脆弱根部。每一次戳刺,都伴随着冰层细微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大块的冰雪簌簌落下。意图昭然若揭——制造一场人为的雪崩,将下面那些无路可逃的生命彻底掩埋。
恐惧如同瘟疫在牧人中炸开。绝望的哭嚎和徒劳的挣扎瞬间达到顶点。一个老人试图冲向那些破坏冰盖的汉子,立刻被一脚踹翻在雪地里,滚下坡去,引起更大的混乱和尖叫。
“住手!”我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和风雪,清晰地钉在雪坡上方。
戳刺冰盖的动作骤然停止。几个汉子愕然回头,脸上带着施暴被打断的恼怒。雪坡上方那三个灰色斗篷的身影,兜帽微微转动,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锁定了突然出现的我。
死寂笼罩了雪坡。只有风在呜咽,还有冰盖根部持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呻吟。
一个灰色斗篷动了。他向前踏出一步,斗篷下的手臂抬起,指向下方挤作一团的牧人,指向那摇摇欲坠的冰盖。他的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宣读判决:“证明你的价值,波纹的修行者。救下他们,或者……看着他们消失。这是‘暗影’的邀请函。”
“暗影……”这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我的脑海。那个在阴影中编织着庞大权柄的巨兽?他们的爪子,竟已无声无息地探到了这世界屋脊的尽头?用无辜者的血,来测试一把刀是否锋利?
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在我嘴角缓缓拉开。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这就是世界的规则,赤裸而血腥。想要得到巨兽的注视,就必须先成为它爪牙下的祭品……或是,成为更强大的掠食者。
“好。”一个字,干脆利落,如同冰层断裂。
我的目光扫过那群绝望的牧人,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的施暴者,最后定格在那片发出死亡呻吟的巨大冰盖上。身体微微下沉,双足深深陷入积雪,直至踏住下方坚硬的冻土。二十年苦修积累的灼热洪流,瞬间在四肢百骸中咆哮奔腾,冲向双掌!
“嗡——!”
掌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不再是沉睡的熔金细线,而是如同实质的、沸腾的液态太阳!两道凝练到极致、手臂粗细的金色光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悍然轰出!目标并非冰盖,也非人,而是冰盖下方、那承载着整个雪坡重量的巨大岩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