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柳河村还裹在薄雾里,肖锋蹲在院门口系鞋带时,后颈被晨露浸得发凉,湿气顺着衣领爬上来,像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掐着皮肤。
他抬头,看见阿强背着画夹站在老槐树下,画夹边角沾着星点颜料——靛蓝与赭石混成斑驳的印记,像是昨夜调色盘未干的残梦。
两个村民代表——王伯和李婶各抱着半人高的纸箱,纸箱边缘露出泛黄的账本边角,纸页微微翘起,像老人干枯的手指。
"肖书记。"阿强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雀跃,"我阿公说,今儿个晒账得挑最敞亮的地儿,石桌那地儿日头来得早。"
他指了指院中央那方青石板桌,桌角还留着去年中秋村民打月饼时蹭的面粉印子,白白的一小片,被晨光映得发亮。
肖锋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草屑,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痒感——那是昨夜伏案对账时蹭上的碎草。
财务室的铁门在晨雾里泛着冷光,他摸出钥匙串时,指腹碰到了裤兜里那截断笔——
是昨天和老李对账时,老李急得摔断的,笔尖还带着墨渍,硌得掌心微疼。
"走。"他应了声,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生锈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划破寂静,惊起一串露珠从槐叶坠落,砸在肩头,凉得一颤。
财务室里的灰尘被搅动起来,在斜照进来的光束里翻腾起舞,像无数细小的金尘在呼吸。
王伯放下纸箱时打了个喷嚏,声音闷在喉咙里"好家伙,这账册搁这儿三年了吧?
上回还是老支书在时"他突然噤声,瞥了眼肖锋,喉结上下滑动,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受潮的霉味与陈年墨迹的苦涩。
肖锋没接话,弯腰从纸箱里抽出一本账本,封皮上"2020年柳河村集体支出"的字迹已经模糊,指尖抚过,纸面粗糙,边缘卷曲,像被岁月咬过一口。
石桌上很快堆起七本账本,像座小矮山,纸页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肖锋抽了张旧报纸垫在膝头坐下,翻开第一本"今天不是审计,是晒账。"
他声音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投进静潭,惊得蹲在墙根的老黄狗竖起了耳朵,尾巴轻轻扫过地面,扬起一圈细尘。
阳光漫过院墙时,陈阿婆拄着竹拐杖颤巍巍走过来。
她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晨露,拐杖点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她手指戳在一页"绿化费5800元"的条目上,指甲有些发黄,微微颤抖"小肖啊,这钱咋比我家前年盖房还多?
我家三间大瓦房才花了五千六。"
肖锋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账本上的墨迹因受潮晕开,像团淡蓝的云,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飘走。
他没急着翻页,反而把账本往陈阿婆跟前推了推,纸页摩擦石桌,发出细微的沙响"阿婆您看,这页后面有验收单。"
他指着夹在账册里的泛黄纸页,声音低而稳,"当时买了二十棵香樟,每棵两百八,运费三百,人工四百——"
"可树呢?"陈阿婆的竹拐杖重重敲在石板上,声音清脆,惊得墙头一只麻雀扑翅飞走,"我在村里住了六十年,没见着哪块地儿多了二十棵香樟。"
肖锋的指节在账本上轻轻叩了两下,节奏缓慢,像在数心跳。
他早查过——那批树根本没运到村里,钱进了前会计的腰包。
但此刻他不能说破,得让村民自己理出线头。"阿婆,您记不记得去年冬天,老李带着人在村东头补栽了二十棵香樟?"
他抬眼,看见老李正站在院门口,手捏着皱巴巴的红塔山烟盒,金属盒面反射着晨光,一闪一闪,喉结动了动,没出声。
陈阿婆眯起眼想了想,突然拍了下大腿,掌心与裤布相击,发出“啪”的一声"对!
我孙子还说那树叶子落他书包上了!"她的竹拐杖转向老李,杖尖点地,"老支书,这账是不是补上了?"
老李摸出根烟,没点,只在指尖转着,烟纸在阳光下泛着微黄的光泽,像一段凝固的时光。"上月清旧账时翻出来的,该退的钱前会计家属退了,该补的树"他看了眼肖锋,声音低沉,"补了。"
肖锋看着陈阿婆把老花镜推到额头上,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低头翻账本,指腹蹭过纸页上的折痕——这些折痕不是时间的痕迹,是老李昨晚熬夜翻账时压出来的,深而整齐,像一道道刻进纸里的誓言。
上午九点,阿强的画夹"啪"地拍在议事厅外的石台上,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打盹的猫。
他踩着梯子,把新画的漫画往墙上贴,画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虚报冒领=偷锅盖煮饭"的大字,墨迹浓重,笔锋粗粝。
几个孩子围过来,小妞妞踮着脚拽阿强的裤腿,指尖沾着泥,声音清脆"哥哥,偷锅盖煮饭是啥?"
"就是张婶上周干的事儿呀!"阿强弯腰捏了捏小妞妞的脸,掌心温热,"张婶说她家青苗被野猪糟蹋了,要补钱,结果肖书记带着我们去地里数苗——"他突然顿住,瞥了眼站在人群后的张婶。
张婶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菜篮晃了晃,两颗土豆骨碌碌滚到肖锋脚边,表皮还带着泥土的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