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锋弯腰捡起土豆递过去,张婶接得飞快,指尖都在抖,指甲缝里还嵌着菜叶"肖书记,我"
"婶子,您看这画。"肖锋指了指墙上,漫画里的女人抱着个缺了口的锅盖,锅底下是几株蔫巴巴的青苗,线条夸张却真实,"阿强说要画真人真事,我没拦着。"
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在人心上却沉甸甸的,"下回要是再遇上事儿,您直接去议事厅找村民代表,比偷摸儿报假账痛快。"
张婶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带松了,脚边泥印清晰,点了两下头,像在应承什么重誓。
肖锋转身时,听见几个老头凑在墙根嘀咕,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这漫画比广播管用,我家那口子不认字,看这画儿倒能说个明白。"
中午的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议事厅的瓦当上,敲出急鼓般的响,水花四溅,溅湿了门槛。
肖锋正蹲在财务室门口整理晒过的账本,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他伸手去压,指尖触到微潮的纸面。
抬头看见苏绾举着黑伞往院里跑,米色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发梢沾着雨珠,一滴一滴顺着鬓角滑落,怀里还抱着袋米、一桶油。
"肖书记。"她在他跟前站定,雨水顺着伞骨滴在两人脚边,汇成细小的溪流,"这不是慰问。"她把米油往石桌上一放,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响,像春蚕啃叶,"今早去镇里买的,路过村口看见张婶家的米缸空了,顺道捎的。"
肖锋扫了眼米袋上的价格标签——五十八块,和镇超市的零售价分毫不差,标签边缘还沾着一点水渍。
他没接话,苏绾却已经走到议事厅外墙前,指尖点着"项目评议流程图",指甲修剪整齐,触在纸上发出轻微的"嗒"声"你们这套比市里的细则还多三条。"
她转身时,雨水从伞沿溅到她镜片上,模糊了一瞬,又滑落,"我在省厅汇报县域营商环境评估体系时,提了柳河村的阳光指数。"
肖锋的后背绷直了,衬衫贴在脊梁上,凉意渗进皮肤。
他想起上周苏绾说要"借势",却没想到她直接捅到了省厅。"苏局长。"他声音放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您知道村民最忌讳啥——"
"我知道。"苏绾打断他,从西装内袋抽出份文件,纸张挺括,边缘锐利,"这是省厅要的试点报告,我把肖锋主导改成了柳河村村民自发。"她的目光扫过正在墙根描漫画的阿强,眼神温和却坚定,"制度要扎根,得让村民觉得是自己的东西。"
肖锋接过文件时,指腹碰到她指尖的凉,像触到雨后的石面。
他低头翻了两页,看见"阿公提出公开原则""老李组织清账""阿强绘制漫画"等条目,嘴角终于松了些"苏局长,您这是"
"战略借势。"苏绾重新撑起伞,雨水在伞面敲出细密的鼓点,像无数细小的手在拍打,"柳河村能解基层信任困局,就能解企业对政府的信任困局。"她转身往院外走,又回头补了句,"米油是给张婶的,不是给你的。"
肖锋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低头时看见阿强正冲他挤眼睛,眼角弯着,像藏着笑。
他没笑,只低声叮嘱"把漫画墙的拍照记录整理好,别让人觉得我们在搞政绩工程。"
下午两点,小郑的电动车"吱呀"停在院门口,刹车声刺耳。
他跑得满脸通红,衬衫领口敞着,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文件"肖书记!
组织部的反馈下来了!"
肖锋正和老李核对最后一本账,闻言直起腰。
老李的烟盒在石桌上投下个小小的影子,烟盒边角卷着,和他裤腰里藏了十年的那个一模一样,金属面映着午后斜阳,泛着旧铜色的光。
"树典型没问题,但得去掉你名字。"小郑喘着气把文件递过去,声音急促,"部长说,要是把经验和个人绑定,容易招忌。"
肖锋接过文件扫了眼,抬头时正看见老李盯着文件上的"柳河村村民自治经验"几个字,喉结动了动,像咽下一口沉重的空气。"就说这是柳河村自己想出来的。"他把文件递回给小郑,声音平静,"阿公定的调,老李跑的腿,阿强画的图——和我没关系。"
老李突然摸出根烟塞进肖锋手里。
烟卷上还沾着他掌心的温度,微微发烫,肖锋捏着烟,听见老李哑着嗓子说"我当支书二十年,头回知道啥叫稳。"
傍晚的夕阳把议事厅的玻璃染成蜜色时,肖锋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笔记本摊在膝头。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争论声,声音清亮"那个借刀杀人是不是说找电工不用找李爷爷?""不对!
是说查账要找会算数的!"
他没笑,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当群众开始争论规则怎么用,说明它真活了。"笔锋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活的规则,比活的破局者更长久。"
抬眼时,他看见老李蹲在墙根,正教小孙子扫码查账。
老李的手指粗得像根老树根,在手机屏幕上戳得很慢,小孙子急得直拽他袖子"爷爷您轻点,要戳坏了!"老李嘿嘿笑着,额头的皱纹里都浸着光,像被夕阳镀了一层金。
月亮爬上老槐树时,肖锋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窗外传来脚步声,他透过玻璃看见张姐抱着个布包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中年妇女,布包边角露出半截红布——像是财务公开栏的投诉信封皮。
他没动,只望着月光在窗台上淌成河。明天会怎样?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