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旁边学徒张大勇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声音都变了调:“听见没?大勇!合格了!咱合格了!”
这十个完全符合标准的铸铁炉体,被送进了总成工场。
在那里,剪子刘铺子送来的、同样经过严格质检、淬火精良的炉门和炉箅,镰刀王铺子打制的、分毫不差的标准通风道弯管,还有其他作坊送来的各式零部件,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严丝合缝地组合到了一起!
没有一锤子的勉强敲打,没有一丝缝隙的碍眼,接口顺畅无比,部件完美契合!
当第一个由协会成员分散生产、集中组装的领航者牌蜂窝煤炉,在总成工场的空地上被点燃时,蓝色的火苗“呼”地从蜂窝煤的孔道中窜起,均匀、旺盛地跳跃着,映亮了围观众人的脸。
工场里一片死寂。只有炉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呼呼声。
掌柜们、老师傅们、学徒们,都怔怔地看着那结构精巧、浑然一体的铁炉子,再看看自己布满老茧、沾着油污和铁锈的双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在胸腔里冲撞——那不再是失落,而是对标准力量的震撼,是一种参与创造出精密之物的、前所未有的自豪,是一种看到了晋城铁器真正未来的的希望!
混乱的、各自为战的作坊时代,正随着这炉中稳定燃烧的蓝色火焰,悄然远去。
一种名为有序协作、标准为王的新秩序,在晋城铁业协会的旗帜下,伴随着铁锤与量具的碰撞声,被一锤一锤地,锻打成型。
铁锅张没说话,默默地蹲下身。
他伸出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指,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炉体上那冰冷的、光滑的、分毫不差的铸铁外壳。
炉火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他却久久无言。
铁锅张的“头破血流”,像一声闷雷,炸醒了所有参与分包的掌柜。
各家铺子里,图纸被恭恭敬敬地贴到了最显眼的墙上。
师傅们再不敢凭经验和手感,笨手笨脚地拿起角尺、直尺,甚至学着用简易的卡规比划。
抱怨声还是有,但手里的锤子落下去,明显多了几分迟疑和小心。
就在这阵混乱和摸索中,第一批派往枯树岭学习的学徒,像一场及时雨,在一个月后回来了。
时间不长,但枯树岭那钢铁洪流的震撼,德国工程师一丝不苟、近乎刻板的严苛,还有那些冰冷精密的测量工具,已经像烧红的烙印,深深烫进了这些年轻人的骨子里。
铁锅张的学徒张大勇,就在其中。
他背着简单的铺盖卷回到自家那熟悉的、弥漫着铁锈和炭火味的铺子时,正撞上铁锅张对着第二批打出来的炉体唉声叹气。
炉体比第一批强点,但用张华宇留下的简易卡规一量,壁厚还是坑坑洼洼,水平度也勉强卡在合格的边边上,摇摇欲坠。
“师傅”张大勇放下行李,看着焦头烂额的师傅和地上那些依旧带着瑕疵的炉体,心里不是滋味。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赫然是一把崭新的、闪着幽冷寒光的德制游标卡尺!
这是他在枯树岭基地表现突出,一个德国技术员私下里塞给他的宝贝。
“这是啥洋玩意儿?”铁锅张和铺子里的老师傅都围了过来,眼神里满是疑惑。
张大勇定了定神,学着德国技术员的样子,笨拙但极其认真地操作起来。
他先仔细校准了卡尺,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卡尺的钳口卡住炉体边缘测量壁厚。!
“师傅您看,这儿厚了,那儿薄了。”张大勇指着读数,声音有些发颤。”
冰冷的数字,像把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以往靠手感和灵气掩盖的粗糙真相。
铁锅张和老师傅们死死盯着游标卡尺上那清晰得可怕的刻度,再看看地上那些他们曾引以为傲的炉体,一股混合着失落、羞惭和恍然大悟的复杂情绪猛地涌了上来。
原来,引以为傲的手艺,在真正的精密标准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铁锅张沉默了。
他猛地抬起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布满老茧的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娘的!大勇!这尺子,教俺用!”
从那天起,铁锅张的铺子彻底变了天。
那把德制游标卡尺,被供在了最顺手的地方,成了铺子里的圣物。
打坯下料,先拿尺子量准了尺寸;锻打过程中,隔三差五就得用卡尺卡着量壁厚,厚了的地方赶紧敲薄,薄了的地方咬着牙补打;淬火前,得用角尺翻来覆去地比划,确认水平度。动作笨拙,速度慢得像蜗牛爬,往日里一天能打好几个锅坯的麻利劲儿荡然无存。
铁锅张额头的汗珠子就没干过,但他咬着牙,眼睛死死盯着尺子上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