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炉体打出来,那冰冷的数字都倔强地、一点点地向图纸要求的“标准”靠近。
五天后,铁锅张再次押着第三批十个炉体,来到了质检所。
他脸上没了上次的倨傲,只剩下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张华宇依旧是那副冷面孔。
王衡和李严熟练地操弄起水平仪、外径千分尺、角尺、游标卡尺。
冰冷的金属工具在炉体上划过、卡住、读数,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铁锅张攥着烟袋杆的手心,全是汗。
“炉体一号:直径合格!!!!”王衡的声音清晰地报出。
“炉体二号:直径合格!!!!”李严接着念。
…
“炉体十号:全部指标合格!”
张华宇放下最后一个炉体,抬起头。
那张素来冷硬、像块生铁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极其费力地,挤出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看着紧张得快要站不稳的铁锅张,点了点头,声音依旧硬邦邦,却少了那份冰碴子:“张掌柜,这批货,全数合格!送总成工场!”
“合…合格了?!”铁锅张先是一愣,像没听懂。
随即,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成就感,猛地冲上头顶,冲得他眼眶发热!
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旁边学徒张大勇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声音都变了调:“听见没?大勇!合格了!咱合格了!”
这十个完全符合标准的铸铁炉体,被送进了总成工场。
在那里,剪子刘铺子送来的、同样经过严格质检、淬火精良的炉门和炉箅,镰刀王铺子打制的、分毫不差的标准通风道弯管,还有其他作坊送来的各式零部件,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严丝合缝地组合到了一起!
没有一锤子的勉强敲打,没有一丝缝隙的碍眼,接口顺畅无比,部件完美契合!
当第一个由协会成员分散生产、集中组装的领航者牌蜂窝煤炉,在总成工场的空地上被点燃时,蓝色的火苗“呼”地从蜂窝煤的孔道中窜起,均匀、旺盛地跳跃着,映亮了围观众人的脸。
工场里一片死寂。只有炉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呼呼声。
掌柜们、老师傅们、学徒们,都怔怔地看着那结构精巧、浑然一体的铁炉子,再看看自己布满老茧、沾着油污和铁锈的双手。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在胸腔里冲撞——那不再是失落,而是对标准力量的震撼,是一种参与创造出精密之物的、前所未有的自豪,是一种看到了晋城铁器真正未来的的希望!
混乱的、各自为战的作坊时代,正随着这炉中稳定燃烧的蓝色火焰,悄然远去。
一种名为有序协作、标准为王的新秩序,在晋城铁业协会的旗帜下,伴随着铁锤与量具的碰撞声,被一锤一锤地,锻打成型。
铁锅张没说话,默默地蹲下身。
他伸出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指,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炉体上那冰冷的、光滑的、分毫不差的铸铁外壳。
炉火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他却久久无言。
铁锅张的“头破血流”,像一声闷雷,炸醒了所有参与分包的掌柜。
各家铺子里,图纸被恭恭敬敬地贴到了最显眼的墙上。
师傅们再不敢凭经验和手感,笨手笨脚地拿起角尺、直尺,甚至学着用简易的卡规比划。
抱怨声还是有,但手里的锤子落下去,明显多了几分迟疑和小心。
就在这阵混乱和摸索中,第一批派往枯树岭学习的学徒,像一场及时雨,在一个月后回来了。
时间不长,但枯树岭那钢铁洪流的震撼,德国工程师一丝不苟、近乎刻板的严苛,还有那些冰冷精密的测量工具,已经像烧红的烙印,深深烫进了这些年轻人的骨子里。
铁锅张的学徒张大勇,就在其中。
他背着简单的铺盖卷回到自家那熟悉的、弥漫着铁锈和炭火味的铺子时,正撞上铁锅张对着第二批打出来的炉体唉声叹气。
炉体比第一批强点,但用张华宇留下的简易卡规一量,壁厚还是坑坑洼洼,水平度也勉强卡在合格的边边上,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