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踩碎冰壳的脆响在山谷里回荡时,李狗剩的棉鞋己经冻成了硬壳。他跟在炮兵营的牛车后,每走一步都像拖着两块铁板,裤脚沾着的雪沫子被体温烘化,又在寒风里结成冰碴,磨得脚踝生疼。
“把这个穿上。”老郑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抛过来双翻毛皮鞋。鞋帮上还留着暗红的血渍,显然是从日军尸体上扒下来的。李狗剩捧着鞋愣了愣,鞋里垫着的干草还带着余温——是神枪手特意烘过的。
“穿啊。”老郑用袖子擦了擦狙击步枪的瞄准镜,镜片在雪光里亮得刺眼,“等会儿过风口,光着脚能冻掉脚趾头。”他突然压低声音,“看见山坳里那片松林没?鬼子的观察哨最爱藏在那种地方。”
李狗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松林在风雪里像团浓墨。他想起狼窝沟的假人,突然握紧了怀里的重机枪零件——那是李秀兰让他沿途组装的,说这样能练手劲。
队伍在午时抵达,死死咬住炮楼的射击孔。他看到那五个战士像壁虎般贴着墙根移动,柴火垛后面很快冒出了青烟——他们成功钻进了炮楼。
炮楼里传来爆炸声时,李狗剩的枪管己经烫得能烙饼。他看着赵德胜带着战士们冲向祠堂,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不抖了,就像第一次帮爹扶着烧红的铁钳时那样,稳得让自己都惊讶。
祠堂的门被撞开的瞬间,李狗剩看到三十多个乡亲缩在墙角,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勒着麻绳。日军小队长举着军刀吼着什么,唾沫星子溅在个老婆婆的脸上——那场景让他想起狼窝沟被踢翻的麻袋,突然觉得手里的机枪变得滚烫。
“放下刀!”李狗剩扣动扳机,子弹打在日军脚边的青砖上,迸出的火星落在军刀上。小队长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开枪的是个半大孩子,就在这愣神的功夫,赵德胜的刺刀己经刺穿了他的胸膛。
乡亲们得救时,李狗剩正蹲在祠堂的供桌前擦枪。供桌上的牌位被日军劈碎了不少,散落在香灰里。有个瞎眼的老爷爷摸着他的枪,突然问:“后生,你是陈峰的队伍吧?俺儿子十年前参加红军,说他们旅长打仗最公道。”
李狗剩想起狼窝沟陈峰给民夫登记名字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老爷爷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烤得焦黑的窝头:“这是俺藏的干粮,你们带着路上吃——平西的鬼子多,得有力气跟他们拼。”
队伍离开黑石岭时,乡亲们往马背上塞了不少东西。有新纳的布鞋,有腌好的咸菜,还有个穿虎头鞋的娃娃,非要把手里的红绸子系在李狗剩的机枪上。“这是辟邪的,”娃娃的娘红着眼圈说,“俺男人就是被鬼子抓壮丁抓走的,你们替俺们报仇啊。”
李狗剩摸着机枪上的红绸子,突然觉得这枪不再是冰冷的铁块。他想起狼窝沟的弹壳,想起水帘洞的温泉,想起陈峰递给他的刺刀——这些东西像条线,把他和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串在了一起,串成了股扯不断的劲。
傍晚时他们在山神庙与大部队汇合。陈峰正站在庙门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捏着份电报。看到李狗剩胸前的红绸子,他突然笑了:“这机枪倒是比老郑的狙击枪还威风。”
“旅长,黑石岭的乡亲说平西城里的鬼子在增兵。”赵德胜递过去张地图,上面用炭笔标着日军的布防,“他们抓了不少矿工,在城外挖战壕。”
李秀兰抱着捆绷带从庙里走出来,手指上还缠着白布——是给伤员包扎时不小心蹭破的。“卫生员的磺胺粉快用完了,”她把绷带递给陈峰,“刚才清点缴获的药品,发现鬼子的急救包里有不少青霉素,就是标签都是日文。”
李狗剩突然想起爹教他认矿石的样子,不同的石头在火里烧会变不同的颜色。他指着药瓶上的标签:“这个符号俺认识,爹说硫磺矿上有,是消炎的。”
陈峰接过药瓶对着夕阳看了看,瓶身上的日文假名确实像硫磺矿的标记。他拍了拍李狗剩的头,突然对赵德胜说:“让工兵排连夜造些烟雾弹,明天咱们给平西的鬼子演场戏。”
夜深时,李狗剩被冻醒了。山神庙的供桌上,陈峰和李秀兰还在研究地图,油灯的火苗在风里摇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并排生长的松树。他听到李秀兰说:“城东的煤矿有个通风井,能首通鬼子的军火库。”
“让李狗剩带路。”陈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这孩子认路的本事,比咱们的侦察兵还准。”
李狗剩把脸埋进干草里,突然觉得眼睛发烫。他想起狼窝沟那个被抛向天空的弹壳,想起黑石岭祠堂里的碎牌位,想起陈峰递给他的刺刀——这些碎片正在他心里慢慢拼凑,拼出个比报仇更重要的东西。
天快亮时,雪停了。李狗剩跟着工兵排往煤矿走,脚下的冻土开始变软,能闻到泥土混着煤屑的味道。远处的平西城传来鸡叫,声音被晨雾滤得很轻,像谁在梦里哼着童谣。
“快看!”有个战士指着东方。地平线上裂开道金缝,阳光像熔化的铁水,慢慢漫过平西的城墙。李狗剩突然想起爹说过,铁水要烧到最红的时候,才能打出最硬的钢。他摸了摸怀里的子弹壳,那是从狼窝沟带来的,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温暖的光。
队伍接近煤矿时,李狗剩听到通风井里传来风响。他想起陈峰的计划,突然加快了脚步——平西的鬼子大概不会想到,他们挖的战壕,很快就会变成埋葬自己的坟墓。而他这个曾经扛炮弹的民夫,将亲手扣动扳机,让那些欺压百姓的豺狼,尝尝钢铁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