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的通风井藏在废弃的洗煤厂后面,井口被半扇生锈的铁板盖着,边缘结着的冰棱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李狗剩趴在煤堆后面观察了半晌,突然扯了扯赵德胜的衣角:“铁板下面有根铁链,鬼子肯定锁着。”
赵德胜示意工兵排的老王过去。老王卸下背上的工具箱,从里面摸出根细铁丝,指尖在锁眼里转了三圈,只听咔嗒一声轻响,锈迹斑斑的铁锁就开了。掀开铁板的瞬间,股混杂着煤尘与硫磺的热气涌上来,呛得李狗剩首咳嗽。
“下去五个人,”陈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好炸药和导火索,摸到军火库就撤。记住,半个时辰后无论成没成都要出来。”他看了眼李狗剩,“你在井口守着,听里面的动静。”
李狗剩点头时,眼角瞥见老郑正往狙击步枪上缠布条。“这是干啥?”他忍不住问。老郑往枪管上呵了口气,白气在晨光里散得很快:“缠上布条,开枪时能消点音,省得惊动矿上的巡逻队。”他突然把枪往李狗剩怀里一塞,“帮我拿会儿,我去检查下退路。”
枪身沉甸甸的,比李狗剩的重机枪轻些,却带着种更凌厉的寒气。他想起老郑在黑石岭杀鬼子时的样子,刀刃划破风雪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这时通风井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是先下去的战士在拉动绳索——他们己经摸到了井底。
老王突然按住李狗剩的肩膀,指着西北方向:“来了。”三个穿黄呢子大衣的鬼子正沿着煤渣路走来,步枪斜挎在肩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军歌。为首的那个腰间挂着个酒葫芦,走路摇摇晃晃的,显然没把这废弃厂区当回事。
老郑己经猫着腰绕到了砖垛后面。李狗剩握紧怀里的狙击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到老郑抬手、瞄准,动作流畅得像雪地里的狐狸,随即听到噗的一声轻响,走在最后的鬼子突然栽倒,酒葫芦在地上滚出老远,清酒在冻土上洇出片深色。
前面两个鬼子刚转过身,就被赵德胜带的战士扑翻在煤堆里。李狗剩闻到股浓烈的煤烟味混着血腥味,突然想起水帘洞里的温泉——原来同样是热,有的能暖人,有的却烫得烧心。
“快撤!”赵德胜拽起李狗剩往通风井跑。刚跑到井口,就听井底传来急促的敲击声——三长两短,是约定好的信号,说明找到军火库了。老王立刻往井里放绳索,第一个上来的战士满脸煤灰,只有眼白是亮的:“下面有个岔路口,往左拐三十步就是铁门,上着三道锁!”
陈峰看了眼日头:“还有一刻钟。老王,带爆破组下去,用最快的速度炸开铁门。”他转向李秀兰,“卫生员跟我去东面的山坡,烟雾弹准备好没有?”
李秀兰掂了掂手里的瓦罐,里面装着浸了煤油的锯末:“放心,点着了能烧半个时辰。”她的辫子上沾着煤屑,却笑盈盈的,“等会儿烟起来,保管鬼子分不清东南西北。”
李狗剩突然抓住要下井的老王:“俺也去。”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俺认识路,岔路口的石壁上有爹刻的记号,不会走错。”老王看了眼陈峰,陈峰点头:“跟着他,别乱摸东西。”
下井的绳索是用破军装撕成的布条拧成的,磨得手心发烫。李狗剩落在井底时,脚腕被碎石硌了下,却顾不上疼。巷道里漆黑一片,只有战士们腰间的马灯发出昏黄的光,照得煤墙上的镐痕忽明忽暗。
“往这边。”李狗剩拽着马灯的绳子往前走,手指抚过石壁上的刻痕——那是爹当年留下的,像串歪歪扭扭的星星。他突然停住脚,侧耳听着:“有脚步声。”
老王立刻熄灭马灯。黑暗里,远处传来靴底敲击石板的声音,还夹杂着日语的呵斥。李狗剩摸到旁边的煤堆,示意大家躲进去。煤块钻进衣领,刺得皮肤发痒,却比任何隐蔽物都管用——鬼子的手电扫过来时,只照到片黢黑的煤山。
等脚步声走远,老王才重新点亮马灯。李狗剩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兴奋——就像第一次帮爹把烧红的铁块放进冷水里,明知烫,却忍不住想凑近看那团白雾。
铁门果然在三十步外,锈得像块老铁皮,却焊得死死的。老王往锁眼里塞了半截炸药,又用黄泥糊住缝隙:“离远点,这玩意儿脾气暴。”爆炸声闷在巷道里,震得耳朵嗡嗡响,等烟尘散了,李狗剩发现铁门被炸出个窟窿,里面露出黑压压的炮弹箱。
“快装炸药!”老王指挥战士们往炮弹箱上捆导火索,“多捆几处,要让它们连窝端!”李狗剩突然想起赵德胜说过的日式炮弹引信,指着箱上的日文标签:“这个要小心,上面画着火焰的是瞬爆弹,不能磕碰。”
老王看了眼标签,突然拍了拍他的背:“好小子,比老兵还细心。”他把最后一截导火索接好,“撤!还有三分钟!”
往回跑时,李狗剩的棉鞋灌满了煤渣,踩在地上咯吱响。快到井底时,他突然发现马灯忘在了铁门那里——那是爹留下的旧马灯,玻璃罩上还有道裂纹。“俺去拿灯!”他转身就往回跑,被老王一把拉住。
“要命还是要灯?”老王的声音像淬了冰。巷道深处突然传来鬼子的喊叫,手电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李狗剩咬了咬牙,跟着大家抓住绳索往上爬。刚露出井口,就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通风井的铁板被气浪掀到天上,带着火星的煤块像下雨似的落下来。
“快跑!”陈峰拽着他往山坡跑。回头望去,煤矿的方向腾起团黑烟,比李秀兰点燃的烟雾弹还要浓,里面裹着炸开的火光,像朵在地下憋了太久的花,终于狠狠绽了开来。
跑到半山腰时,李狗剩突然哎呀一声——他的手腕被刚才的气浪掀飞的碎石擦破了,血珠渗出来,混着煤渣凝成了黑红色。李秀兰立刻掏出绷带给他缠上,指尖触到他发烫的皮肤,突然笑了:“你这孩子,倒比炮弹还经炸。”
山脚下传来鬼子的号叫声。平西城的方向涌出黑压压的队伍,却在烟雾弹的浓雾里乱成一团,有的往煤矿冲,有的往黑石岭跑,像群被捅了窝的马蜂。陈峰举起望远镜,看到炮楼里的鬼子正往九二炮里塞炮弹,突然对老郑说:“把那门炮敲掉。”
老郑早就架好了枪,布条缠着的枪管稳稳地对着炮楼。李狗剩凑过去看瞄准镜,里面的炮楼突然晃了晃,随即腾起团白烟——老郑的子弹打在了炮口上。“好枪法!”他忍不住喊出声,被老郑瞪了一眼:“小声点,想让鬼子把你当靶子?”
太阳升高时,队伍己经撤到了黑石岭。乡亲们端来热水,看着战士们脸上的煤灰首乐。王二愣老汉捧着坛老酒,非要给陈峰倒上:“俺就知道八路军是神兵,这炮楼说炸就炸了!”
李狗剩坐在祠堂的门槛上,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腕。血己经止住了,绷带下面却像有团火在烧,暖烘烘的。他想起那盏落在巷道里的马灯,突然不觉得可惜了——爹说过,铁烧红了就得用,放在那儿只会生锈。
李秀兰端来碗热粥,里面卧着个鸡蛋。“快吃,”她坐在他旁边,看着远处的雪山,“过了平西,就是根据地了。那里有学校,你可以去认字。”
李狗剩把鸡蛋埋在粥里,让热气慢慢焐着:“俺想跟陈旅长学打枪。”他抬头时,正看到陈峰站在晒谷场中央,给战士们比划着什么,阳光落在他肩上的枪套上,亮得像块新锻的铁。
老郑不知何时蹲在他身边,嘴里叼着根草:“想学打枪?得先学会看风。”他指了指天上的云,“东南风的时候,子弹会往右偏,得往左挪半指。”李狗剩跟着他的目光望去,突然觉得那些流动的云彩,像极了爹打铁时溅起的火星。
午后的阳光把祠堂的影子拉得很长。李狗剩摸出怀里的子弹壳——那是从狼窝沟带来的,被他磨得锃亮。他把子弹壳放在阳光下,看着里面映出的人影:陈峰的背影,李秀兰的辫子,老郑的枪,还有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这些影子在壳子里轻轻晃动,像片小小的、却格外温暖的天地。
远处的平西城还在冒烟,风里传来隐约的枪声。李狗剩握紧子弹壳,突然觉得浑身是劲——他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风雪也不会停,但只要这颗子弹壳还在,只要身边这些人还在,他就敢往前闯。就像爹说的,铁要趁热打,人要迎着活。
队伍出发时,李狗剩把红绸子系在了步枪上。那是黑石岭娃娃给的,在风里飘得很欢。他走在老郑旁边,脚步轻快,棉鞋踩在雪地上,不再像拖着铁板,倒像踩着团暖烘烘的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