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这天的露水重得能压弯麦茬,李狗剩蹲在脱粒机旁,看着王师傅往齿轮箱里加新配的机油。这台用冲压机边角料拼的脱粒机己经转了半个月,麦糠从出料口喷出来时,总带着股机油混着麦香的味道,像老家磨坊里的气息。
“今天得把最后两亩麦子脱完,”王师傅用抹布擦着手上的油,指缝里还沾着麦芒,“预报说明天有雨,淋湿了就出不了面了。”他突然往李狗剩手里塞了个粗瓷碗,“刚磨的新面,老乡送来的,掺了点玉米面,尝尝。”
面疙瘩在嘴里嚼着,甜丝丝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李狗剩看着脱粒机的滚筒转得欢,突然想起爹的石磨——当年全村人轮流推磨,磨盘转得慢,磨出的面却带着股韧劲。“王师傅,”他指着滚筒上的铁齿,“这玩意儿比石磨快多了,就是动静太大。”
王师傅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机油:“动静大才好,能把小鬼子吓跑。”他突然竖起耳朵,脱粒机的轰鸣声里,似乎掺了别的声响。老郑从麦田那头跑过来,军帽上沾着草屑,脸色凝重:“侦察机又来了,这次飞得特别低,怕是盯上这片麦子了。”
李狗剩的心猛地沉了沉。他摸出怀里的新步枪,枪身的瓷漆被体温焐得温热。“他们敢来?”他想起那些在脱粒机里翻滚的麦粒,像想起爹弯腰割麦时后背的汗渍。老郑往狙击枪上缠伪装网,网眼里露出的镜片闪着冷光:“不仅敢来,恐怕还带了新家伙——刚截获的电报说,日军调了燃烧弹。”
燃烧弹三个字像块冰扔进滚油里,炸得李狗剩耳朵嗡嗡响。他见过被燃烧弹烧过的村子,房梁焦黑得像炭条,地里的庄稼变成黑灰,风一吹就散。“那麦子”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王师傅突然关掉脱粒机,机器的余震还在地里晃:“麦子收进洞,脱粒机拆了藏起来。机器能再造,麦子烧了,老乡们冬天就得饿肚子。”
兵工厂的储存洞在山根下,原本是用来放炸药的,现在改成了粮仓。李狗剩跟着老乡们往洞里运麦子,麻袋在肩上压出红印,像小时候帮爹扛铁坯时的感觉。一个戴头巾的大娘拄着拐杖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把麦穗:“这些留着当种子,明年还能种。”她的手抖得厉害,麦穗上的麦芒却攥得紧紧的。
当最后一袋麦子被送进储存洞时,远处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老郑拽着李狗剩往防空洞跑,防空洞的入口伪装成了粪坑,掀开木板时,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委屈点,”老郑把他推下去,“这味儿能骗过军犬。
燃烧弹落地的巨响震得洞顶掉土渣,李狗剩捂着耳朵,听见外面传来麦子燃烧的噼啪声。那声音比枪声更让人揪心,像无数根针在扎心。王师傅蹲在角落里,手里攥着块脱粒机的碎片,指节发白:“机器机器还没拆完。”
飞机飞走后,李狗剩第一个冲出防空洞。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冷气——麦田变成了火海,火舌舔着麦茬往山根蔓延,兵工厂的方向也冒起了黑烟。王师傅疯了似的往脱粒机的方向跑,棉袄被火星烧出了洞也没察觉。
脱粒机的滚筒己经被烧得变了形,铁齿卷曲着像只受伤的野兽。王师傅蹲在旁边,用手摸着滚烫的铁壳,眼泪混着脸上的黑灰往下淌。李狗剩突然想起爹当年看着被日军抢走的铁砧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红着眼,却一声不吭。
“能修。”老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他肩上的伪装网被烧了个洞,“我让赵德胜带焊工来,把变形的地方割掉,换块新钢板。”他捡起块没烧透的木板,“储存洞没事,麦子保住了。只要麦子在,机器就能再造;机器在,就能接着打鬼子。”
焊工的焊枪在暮色里喷出蓝火,烧红的钢板像块烙铁,滋滋地往脱粒机上焊。王师傅举着面罩,手抖得握不住焊枪,李狗剩就从后面扶住他的胳膊。焊花落在两人的棉袄上,烫出小洞,却没人在意。“你看这铁,”王师傅透过面罩喊,声音闷得像在瓮里,“烧红了再捶,比原来还结实!”
夜里,储存洞的油灯下,老乡们在分拣烧焦的麦穗。大娘把还带着火星的麦秆吹灭,小心翼翼地搓出里面的麦粒——大部分己经焦黑,只有少数还带着点黄。她把黄麦粒放进粗布口袋,像在捧碎金子:“这些够种一亩地了,明年春天,又是一片麦子。”
李狗剩坐在角落里擦枪,新步枪的枪管被熏得有点黑。他摸出那颗刻字的子弹壳,里面的麦粒不知什么时候发了芽,嫩白的芽尖顶破了壳壁。他突然想给爹写封信,告诉爹这里的麦子虽然被烧了,但种子还在;机器虽然坏了,但能修好。
没有纸笔,他就用刺刀在储存洞的岩壁上刻。“爹,”第一个字刻得太深,石屑溅进眼里,“燃烧弹烧了麦子,却烧不掉麦种。王师傅说,只要还有一颗种子,就能长出一地麦子。就像机器,只要还有一个零件,就能再造出来。”刻到“零件”两个字时,他想起脱粒机上刚焊好的钢板,突然加了句:“它们跟您打的铁一样,越烧越硬。”
天亮时,雨真的来了。李狗剩站在储存洞口,看着雨水浇灭最后一点火星。被烧焦的麦茬地里,有老乡己经开始翻土,黑黢黢的泥土里,偶尔露出没烧透的麦粒,在雨里闪着光。王师傅带着人往脱粒机上刷防锈漆,新焊的钢板在雨里泛着青灰色,像块刚出炉的铁。
“狗剩,过来!”王师傅喊他,手里举着个新做的零件,“这是用日军燃烧弹的弹片做的,硬度够,正好当脱粒机的轴承。”他把零件往机器上一装,严丝合缝。雨点击打在零件上,发出清脆的响,像在跟机器打招呼。
李狗剩摸了摸怀里的子弹壳,嫩芽己经钻得更长了。他突然觉得,这兵工厂就像颗被烧过的麦粒,虽然焦黑,内里却藏着韧劲,只要有雨,有土,有不肯放弃的人,就能长出新的希望。他握紧新步枪,枪身的瓷漆在雨里亮得像块铁,映着远处翻土的老乡,映着修机器的王师傅,映着这片被烧焦却仍在呼吸的土地。
雨停时,朝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储存洞的洞口镀上了层金边。李狗剩看见老郑在教新兵用燃烧弹壳做地雷,赵德胜在麦茬地里插警戒旗,王师傅蹲在脱粒机旁调试新换的轴承。他摸了摸岩壁上刻的字,突然觉得浑身是劲——就像爹说的,铁烧红了,才能打出好镰刀;土地烧透了,才能长出好庄稼。
他把那颗发了芽的子弹壳埋在储存洞门口的土里,上面盖了块石头。“等你长麦子,”他对着石头说,“我就用新步枪护着你,护着这片地,护着所有能发芽的东西。”风从麦茬地里吹过,带着泥土的腥气,像在应和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