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瑾怀中抱着生绢绣的《百花争艳》图随太上皇后一行走出时韦贤妃的寝宫。
承瑾抱着绣品的手臂微微发着颤,正午的阳光却驱不散她浑身的寒意。手肘传来的钝痛顺着筋骨往感官处蔓延,与心口的剧烈绞痛交织成一处,仿佛勒住她的脖颈,连呼吸都是痛。
承瑾跟在太上皇后的仪仗旁,回头看向身后的那已渐渐模糊的韦贤妃,朱红的宫墙在秋日的阳光下斜斜铺展,墙面上斑驳的红漆在光影里明明灭灭,陈年的斑驳与新补的艳色交织在一起。
飞檐上的走兽沉默地俯瞰着这座困住无数人命运的牢笼,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似有人在低低啜泣。
“姜绣娘。”太上皇后的辇轿上,刘姑姑掀开一侧帷幔探出头来,鬓边银簪在光照耀下下闪着微光,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太上皇后娘娘说,这伤药您先用着。三司会审需些时日,你这两日就待在龙德宫中莫要外出。”
承瑾接过药盒的手指触到冰凉的漆面,盒盖内侧暗刻的缠枝莲纹硌着掌心。她屈膝行礼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谢娘娘恩典。”
“娘娘还说……”刘姑姑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四周垂首侍立的宫人,“水落石出前,万事忍耐。有些火,烧得太急反而伤了自己。圣上昨夜在宫门外立了半宿呢。”
承瑾的心猛然如雷鼓,指尖攥紧了药盒。
太上皇后回了寝宫,承瑾回屋时。穿过抄手游廊,几个洒扫宫女瞥见她便慌忙低头,细碎的议论声顺着风飘进耳朵:“就是她?听说把贤妃娘娘都气病了……”
“可不是,敢在韦贤妃面前顶嘴,康王爷回来定不会饶恕她,她胆子也太大了……”她将那些闲言碎语隔绝在外,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
康王爷三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紧。
康王爷救了她两次,在汴京后以为自己会死在汴京,当那把刀即将应声而下时,是康王爷千钧一发之即救了她,带她到青梧苑,青梧苑曾是她的避风港,如今却成了仇人儿子的屋檐下。
转过月洞门,树下立着抹明黄身影。赵桓手里捻着片梧桐叶,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叶脉,见她回来,眼底翻涌的情绪快得抓不住,像被风吹散的云影。
赵桓今日未束玉冠,墨发用根简单的玉簪绾着,更显得眉目清俊,只是眼下淡淡的青黑泄露了心事。
他声音带着晨起未散的沙哑,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绣品上,“你的手怎么了?”
承瑾下意识将受伤的手肘藏到身后,指尖却不慎勾住生绢上的蒲公英绒毛,细碎的白丝缠上指甲。“回陛下,奴婢无碍。”
赵桓上前半步攥住她的手腕,青布袖口滑落,露出肘间青紫的瘀伤,伤口边缘还凝着干涸的血渍。他指尖猛地收紧,喉结滚动着问:“韦贤妃伤的你?”
承瑾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想起韦贤妃瘫在地上的模样,想起那句沾了毒的诘问。
她用力抽回手,屈膝欲退:“是奴婢不小心磕到了,奴婢惊扰陛下了。”
“谁准你走了?”赵桓的掌心滚烫,攥得她胳膊生疼,明黄镶金边的袍角扫过青砖,“在宫里受了委屈就想逃?朕救你不是让你受委屈的。”
“陛下,奴婢真没事。”承瑾垂着眼帘,声音轻得像叹息,“奴婢留在这儿,恐连累陛下。”
赵桓松开手后退半步,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朕的地方,朕说了算。进来,处理伤口。”
药箱摆在梨花木桌上,赵桓打开。他取了金疮药和细布,指尖沾着药膏触到伤口时,承瑾疼得瑟缩了一下,他的动作立刻放轻,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药香弥漫在空气中,混着窗外飘来的梧桐叶清香,竟让人心头微安。
“宫里的事,朕听说了。”他忽然开口,药碾子转动的声音戛然而止,“三司会审的旨意已下,你且安心等着。”
承瑾望着他低垂的眼睫,想问他因金军入侵之事,问今后该如何应对这金国,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句:“多谢陛下。”
赵桓包扎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目光灼灼:“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他从怀里掏出个锦囊,素色缎面上绣着半朵兰草,针脚细密,“这是清心丸,夜里睡不着就含一颗。”
锦囊触手中的温润,承瑾接过时指尖微颤,抬头却见他已背过身去,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阳光在他挺拔的背影上镀了层金边,却暖不透那隐约的孤寂。
十日后,三司会审的消息传遍宫廷。刑部尚书带着衙役去韦贤妃宫中查验,未搜出直接证据。
大理寺卿比对笔迹时发现,去年冬月韦贤妃身边宫女出宫采买的账册笔迹分毫不差。
消息传到龙德宫时,承瑾正在绣绷上绣兰草。丝线在生绢上游走,一针一线都循着阿婆教的章法。
听到侍女回报,她握着绣花针的手猛地一颤,针尖刺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兰草叶片上。
“姜绣娘,听说掌事宫女被御史台的人带走了。”侍女捧着茶盏的手在发抖,“招认去年冬月确实按贤妃吩咐,给流寇送过密信,还说……还说那流寇收了五百两黄金。”
承瑾将指尖的血珠蹭在白布上,淡淡的红痕晕开如残花。她继续刺绣,针脚却乱了章法,原本清正的兰草仿佛染上了血色。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夜深人静时,赵桓来了。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坐在桌前沉默地看她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