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翻开几页,指着其中密密麻麻的数字:“这是我出发前查到的账单,去年泉州南市出口三十万匹布,官价七成定在每匹八百文,可你们这边实际成交均价不过六百八十文,差了近两成银钱。这些差价,去哪儿了?”
杜瑛脸色微变,随即哼了哼:“这……这其中有海上损耗、牙行抽头、货损换价,是正常行规。”
“行规?”吴诗雨冷冷看了他一眼,“行规若能吃掉大宋国库两成银子,那我看,这行规该换了。”
一番话,杜瑛脸色彻底阴了下来,心里暗暗不快:女人就是女人,拿着一摞账本就想插手这些海贸大事?天真!
见气氛有些僵,吴诗雨便淡淡一笑,缓缓起身:“杜知府,你先回去歇息吧。我们明日再议。”
杜瑛一怔,随即拱手行礼,转身出去了。
房门一合,梁红玉啪地拍了下桌子:“这老家伙,心里怕是把咱们当摆设了。”
吴诗雨摇头,神色平静:“他不是怕,是不服。男人做了百年的买卖,突然让女人来指手画脚,他们不抵触才怪。”
梁红玉坐回椅上,却没再动茶盏,只是抬眼看着吴诗雨,语气难得带了点倔意:“你说得对,不服。”
“但不服就不做事?”她眉眼一扬,声音里已经多了几分她在战场上训兵时的味道,“既然是皇上支持的事,是贤妃托下的事,是咱们女人自己接的担子,那就不能让这帮老爷们抓住半点把柄。”
吴诗雨看着梁红玉坚定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唤道:“苏妙。”
门外守着的女随从立刻应声进屋,单膝跪下:“娘子有何吩咐?”
“将徐兰、陈婉都唤来,还有我们从南市带的五名记账人、两名通商脚行,一并叫来厅后。”她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毫不容许推诿的力量,“从现在起,不分昼夜,全力调查泉州近三季出口数据。”
梁红玉嗯了一声,直接插话道:“我那边也不闲着,今晚让彭瑜和邓全的人盯港口、问仓库,看泉州谁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偷着走私或甩货差账。”
她说着目光一冷,声音里已带了点兵家杀伐气:“女人不该插手?他杜瑛要真这么想,那明天就让他看看,咱这手,是怎么插进去的。”
两人相视一眼,都没再多言。兵已布下,箭已离弦。
与此同时,泉州知府衙门后堂。
杜瑛刚刚回府,一把甩开外袍,走进内厅,连茶水都未曾喝一口。厅中早已有几名幕僚等候多时,见他脸色铁青,都不敢出声。
管家上前一步,低声试探:“大人,那位吴昭容……如何?”
杜瑛冷笑一声,沉声道:“如何?装模作样,拿着几本账册就想质我堂堂泉州知府,还想管海商之事。她当这泉州,是她女红房里的纺织架子,说查就查,说控就控?”
有幕僚迟疑了一下,小声问道:“可她毕竟是朝廷亲封……”
“封个屁!”杜瑛猛地一拍桌子,脸色涨红,“女人就是女人,就算陛下宠她,又能如何?这泉州是南市门户,是牙行千船之地,她不过是靠贤妃一纸荐语上来的织坊出身,懂海风?识舶图?见过账本便以为能管通商?”
说到此处,他语气冷下来,目光环视左右:“我告诉你们,她若真敢动泉州的旧规,咱们便一寸寸耗,步步拖,看她有多少气耐得下去。”
他眯起眼,低声吩咐:“从今日起,市舶司、盐局、关卡三道口,谁也不许配合她的人查账。账本该遮的遮,该换的换。布匹出港数量报旧数,价差一律压低,出货时的牙行路线统统由我们牙商接手。”
管家点头:“是,大人。”
“再吩咐下去,”杜瑛接着道,“谁敢背地里把实情透露给她的人,不用等我查,泉州牙行自己便能把人埋了。”
一旁老幕僚微微皱眉,低声道:“大人……毕竟她是陛下亲派,若查出问题闹上朝廷……”
“朝廷?哼。”杜瑛冷哼一声,“那不过是朝上的新风罢了。几个月风头过去,谁还记得这位女官说过什么?就算出了事,到时咱一推:货出了、税收了,是海风,是船损,是行情。”
他说着又捏了捏眉心:“你们放心,我自有章法应付。只要守住咱们泉州这一亩三分地,这笔海贸油水,就还在咱们自己人手里。”
一众幕僚你看我、我看你,屋子里一时沉默得像掉根针都能听见响。
终于,那名年纪稍长的老幕僚还是拱手低声道:“大人,属下说句不中听的——那位吴昭容,虽出身布坊,但如今封号在身,是实打实的皇命钦使,此番又是贤妃亲荐……怕是背后,不只是女红坊那么简单。”
另一名年轻幕僚也忍不住补了一句:“再说了……听闻如今陛下对这女政新策是睁眼力挺,之前陆女学的事,不也就是从这路子起的?如今连陆瑛那等名门闺秀都被赐婚于官……大人,咱是不是该稍稍缓一缓锋头?”
“缓?”杜瑛冷笑了一声,端起桌上茶盏,一口饮尽,随手一放,“你们是怕了,我却不怕。”
他缓缓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走到窗边,负手而立,语气带了三分倨傲、七分冷意。
“什么女官、昭容、贤妃荐书……我杜某一口饭吃到今天,是靠章法、靠人情、靠这个泉州二十年不动的老规矩。她是皇帝宠着的又如何?皇帝能亲自下海去管布匹?能夜夜查账去盯商舶?他今日宠,改日若换了风向,这些人还不是一封贬折打发回家?”
他转过身来,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记着,这天下是男人打下的天下。女眷该在内院教儿育女、操持家业,什么查账、理货、问税、掌舶?越了规矩,就是坏了纲常!”
屋中没人再敢出声。
杜瑛冷冷一笑,语气如寒冰:“你们怕朝廷,我不怕。我这副身骨已在泉州扎下三代,哪怕朝上风起云涌,泉州这一亩三分地,也轮不到一群女眷说了算。”
“皇上要推女政是他的事,”他说着缓缓坐下,掸了掸衣角,“但规矩不能乱,规矩一乱,整个海贸就得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