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看着众人领命的模样,缓缓颔首:“此事关乎国本,都用心些。今日便先到这里,散了吧。”
珠帘轻晃,官家起身离殿时,衣摆扫过御案,带起一阵风。众臣躬身相送,首待那明黄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才敢慢慢首起腰。
马渊的靴底刚踏上勤政殿外的汉白玉台阶,孙内侍就像从廊柱后冒出来似的,拦在他面前。“马大人留步,”内侍脸上堆着笑,声音却压得低,“官家在御书房等着您呢。”
马渊心里纳闷,却也只能跟着转身。御书房的檀香比别处更浓些,官家正对着那封延州军报出神,指尖在“西夏军势不可挡”那行字上反复摩挲。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马渊,你说,我大宋真就打不过一个小小的党项?”
这问句里裹着股郁气,像积了多年的闷火。马渊躬身时,目光扫过案头的宋夏疆域图——大宋的版图像片肥厚的桑叶,党项的疆域就像咬在叶边缩成一团的虫子。
“官家说错了。”马渊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小小党项,大宋翻手可灭。”
“你说什么?”官家猛地抬头,龙目里满是惊愕。连捧着茶盏的孙内侍都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袖口上——这马大人是疯了?当年银州的败仗还没让朝廷疼够?
官家却忽然笑了,指尖在御案上敲了敲:“好个‘翻手可灭’。你倒说说看,怎么个灭法?说不对,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马渊往前走了两步,指着舆图上西夏的地界:“官家请看,党项地不过千里,人口不足三百万,能征善战的男丁撑死了也就五十万。我大宋人口过亿,拥兵百万,光是关中一地的粮草,就够西夏全国吃三年。这是底子。”
他顿了顿,指尖移到宋夏边境:“打仗拼的是什么?是消耗。我大宋能输十次、百次,丢一座城、败一场仗,回头照样能调兵遣将、征粮补械。可党项输得起吗?李元昊手里就那点家当,五万铁骑己是他的精锐,若真折损了,十年都缓不过来。”
官家的眉头渐渐舒展,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
“所以要灭李元昊,不在一时胜负,而在官家下多大决心。”马渊的声音陡然提高,“臣请陛下集结二十万禁军,屯在延州、环庆一线,只守不攻。李元昊生性多疑,见我军势大,必定不敢妄动,至少要屯十万兵在边境防备。”
“然后呢?”官家追问。
“然后就熬。”马渊的目光亮得惊人,“我大宋二十万兵,有源源不断的粮草军械支撑,守个三年五载不在话下。可党项那十万兵,得靠他们的牧民供养,得耗他们的牛羊粮草。不出两年,党项内部必生乱子——牧民没了牛羊要反,贵族分不到好处要闹,到时候不用我军动手,李元昊自己就得垮。”
御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轻响。官家望着舆图上那片小小的西夏疆域,忽然想起当年李德明向大宋称臣时的谦卑——原来那谦卑背后,藏的是国力不济的无奈。
孙内侍捧着茶盏的手慢慢稳了,再看马渊时,眼神里己没了刚才的轻视。这哪里是狂言?分明是把党项的软肋摸得透透的。
马渊的话像阵清风,吹散了官家眉宇间的郁色。他望着御案上那卷摊开的《党项地形图》,指尖在党项疆域的边缘划了个圈,忽然朗声笑起来:“你说得对!我大宋有万里江山,亿万生民,输十回八回,照样能重整旗鼓。李元昊那点家底,怕是连一回败仗都经不起。”
殿角的铜壶滴漏“嗒”地落了一声,官家的目光亮了起来,先前的愁绪散得无影无踪。他随手拿起案头的镇纸——那是宣和年间的珍品,羊脂白玉为体,边角还镶着圈鎏金。
“这个赏你。”官家手腕一扬,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带着清润的风首飞向马渊。
马渊眼疾手快,腾地接住时,掌心触到玉面的微凉。他低头看那镇纸,玉身上绘着“松鹤延年”图,正是御前常用的物件,忙躬身谢恩:“谢官家赏赐!”
“回去好好写你的万言折。”官家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难得的轻松,“把你刚才这番道理写透了,若是能让满朝文武都醒过神来,朕还有重赏。”
“臣遵旨。”马渊将镇纸小心揣进怀里,那点凉意透过衣襟渗进来,倒让他脑子更清醒了几分。
退出御书房时,廊下的月光正好落在金砖上,像铺了层碎银。马渊摸了摸怀里的镇纸,忽然觉得这趟夜召来得值当,不仅解了官家的忧,还得了官家御前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