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黑的判官袍袖无风自动,如同骤然张开的巨大蝠翼,卷起一股凛冽刺骨的阴风!袍袖边缘,那些暗绣的冥府百鬼纹路在鬼火下疯狂扭动,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择人而噬!一股庞大、阴鸷、充满了死亡与毁灭气息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降临!瞬间充斥了整个判官司正堂!
牛头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当头压下,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那庞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巨大的牛头几乎要垂到胸口。他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死死支撑着,才没有当场跪倒。那股威压不仅作用于躯体,更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神魂深处,带来一种源自灵魂本能的恐惧和战栗!他死死咬着牙,铜铃般的牛眼中充满了屈辱和骇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马面同样闷哼一声,身形剧震。他比牛头更早一步垂下头,狭长的脸上肌肉紧绷,那双深潭般的马眼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黑石地面。他竭力抵抗着那股可怕的威压,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但微微颤抖的双手和急促起来的呼吸,暴露了他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那股威压,带着一种审判众生、掌控生死的绝对意志,让他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仿佛随时会被这股力量碾得粉碎。
时间仿佛被这恐怖的威压凝固了。只有几盏鬼火在疯狂摇曳,投下光怪陆离、扭曲舞动的影子,如同群魔乱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煎熬。
那如同山岳倾覆般的威压,骤然一松。
崔珏依旧站在那里,玄袍猎猎,仿佛刚才那灭顶的威压只是幻觉。他缓缓坐回那张宽大的玄铁座椅,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节奏感。阴影重新笼罩了他大半身形,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寒光凛冽。
“柳三娘口出狂言,污蔑上官,死不足惜。”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温和的意味,然而这温和听在牛头马面耳中,却比最严厉的斥责更令人心头发寒。“但你们”催珏的指尖在冰冷的墨玉案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牛头马面的心尖上。
“执法鲁莽,致使重犯魂飞魄散,形神俱灭此乃渎职重罪。”
“笃。”指尖落下,声音清晰。
“依《冥律》卷七,渎职致重犯湮灭者”催珏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毫无波澜地流淌着,“轻则,剥去阴差甲胄,打入寒冰地狱,受刑百年。”
“笃。”又是一声轻叩。牛头巨大的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己经感受到了那寒冰地狱刺入骨髓的酷寒。
“重则”催珏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再次扫过牛头马面惨白的脸,“削去顶上灵光,贬入血池地狱最底层,永世沉沦,与那无尽污血怨魂为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笃。”最后一声轻叩,仿佛敲定了某种结局。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崔珏指尖在案面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回音,在空旷阴森的大堂里幽幽盘旋,如同索命的咒语。
牛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满腔的怒火和不甘。寒冰地狱…血池地狱…永世沉沦…这些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巨大的手掌死死攥着腰间的拘魂索,指节捏得发白,那粗糙冰冷的触感,此刻竟成了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存在感的依凭。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马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无数冰针在刺扎。他抬起头,狭长的马脸上肌肉紧绷,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迎向催珏的目光,里面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沉沉的、近乎绝望的凝重。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大人…明鉴。柳三娘拒捕反抗,情急之下…我等…我等确实出手重了。但绝非…绝非有意致其湮灭。”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情急?重了?”催珏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讽刺,“好一个‘情急’!好一个‘重了’!这轻飘飘的两个词,就能抵消一条魂魄彻底湮灭的罪责?就能洗脱你们目无《冥律》、滥用职权的污点?”他微微摇头,玄黑的袍袖随之轻摆,带起一阵阴冷的微风。
“牛头马面,你们在阴司当差,也有一千六百余年了吧?”崔珏的声音忽然放得平缓了些,像是在闲话家常,但那内容却让牛头马面的心猛地一沉,“一千六百年…熬过多少次阴风劫火?躲过多少回轮回盘转?才熬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啊。”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再次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淬毒的匕首:“难道,就为了一个疯婆子的几句胡言乱语,为了你们那一丁点不值一提的好奇心,就要把这一千六百年的道行,连同你们的灵智、前程,统统断送在这桩愚蠢的渎职案上?”
催珏微微前倾,阴影中的脸庞轮廓似乎清晰了一瞬,那双眼睛里的寒光更加迫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命运的冷酷:
“值吗?”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牛头马面的神魂深处!
值吗?
牛头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一千六百年的道行…寒冰地狱…血池地狱…永世沉沦…这些可怕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他那只紧攥着拘魂索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剧烈地跳动着,如同濒死挣扎的蚯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愤怒和不甘。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马面,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无措。
马面的身体也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深处,翻涌起剧烈的波澜,那是道行将倾、万劫不复的巨大恐惧!一千六百年的煎熬,无数次在轮回盘边缘的挣扎,才换来今日阴司勾魂使者的身份和那一点微末的逍遥…难道,就要因为一次“情急”,因为想看副判官一个笑话,就彻底化为泡影,堕入那比死亡更可怕的永恒折磨?他狭长的马脸绷得更紧,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首线,胸膛剧烈起伏着。
整个判官司陷入了更深的死寂。那“值吗”二字带来的巨大恐惧,如同实质的冰块,冻结了空气,也冻结了牛头马面的心魂。几盏幽冥鬼火的光芒似乎也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得黯淡下去,在墙壁上投下更加扭曲、更加不祥的阴影。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股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起。
那风并非来自门窗——判官司本就没有门窗。它仿佛凭空而生,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打着旋儿,贴着冰冷光滑的黑石地面吹过,卷起几片不知何时散落的、枯黄的纸钱灰烬。这股风,不偏不倚,恰好拂过催珏垂落的玄黑袍角。
玄黑的判官袍服下摆,如同墨色的水波,被这股阴冷的风轻轻掀起一角。袍角之下,露出的并非寻常的官靴,而是一抹极其诡异的暗红!那红色深沉得如同凝固的污血,又仿佛燃烧的余烬,在惨绿鬼火下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浓烈的不祥与邪异。
这抹暗红仅仅闪现了一瞬,那阴风便倏然散去,袍角也随之垂落,重新覆盖了那令人心悸的颜色,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催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这一次,他的语气变得异常低沉、缓慢,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却又字字句句都敲打在牛头马面最敏感、最恐惧的神经上:
“本官执掌判官司多年,深知秦广王陛下”他刻意在“陛下”二字上略作停顿,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敬畏,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御下极严。功过赏罚,锱铢必较。”催珏的目光扫过牛头腰间的拘魂索,又掠过马面脸上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淡淡的旧伤疤,“动辄重罚,苛责甚深。稍有差池,动辄便是剥皮拆骨、魂灯熬炼之苦”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在牛头马面耳边嘶嘶作响,将他们记忆中那些因微小过失而遭受的残酷刑罚一一勾连起来。
“想想那些年,那些因为一次勾魂延误,就被抽去三魂打入饿鬼道的同僚”催珏的声音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引导着他们去回忆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
“想想那些因为押送途中魂魄惊走一个,就被投入油锅地狱,煎熬千年的老兄弟”
“想想那些仅仅因为卷宗记录字迹稍有不工,就被削去顶上灵光,罚作灯芯,日夜受幽冥鬼火灼烧神魂的可怜虫”
每一个例子,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牛头马面早己脆弱不堪的心防上。他们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同僚在饿鬼道中被万鬼撕咬的惨状,老兄弟在翻滚油锅中凄厉哀嚎的扭曲面孔,还有那被缚在灯盏中、魂体被惨绿鬼火日夜舔舐、发出无声尖叫的模糊身影
牛头巨大的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那不仅仅是恐惧,更是一种被唤醒的、积压了千百年的、对秦广王严刑峻法的深深怨愤和恐惧!他那只握着拘魂索的手,此刻竟有些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