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面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但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让他感觉更加窒息。催珏的话语,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深处、被刻意遗忘和压制的阴暗角落。那些刑罚,那些同僚的惨状,是悬在所有阴差头顶的利剑,是他们日夜行走于刀尖之上的根源!
崔珏将牛头马面的反应尽收眼底,阴影中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冰冷的暗示:
“这阴司…这森罗殿…运行了亿万载。规矩是死的,可咱们这些办差的,是活的。有些规矩…太老了,太僵了,动一动,改一改…”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牢牢锁住牛头马面剧烈波动的眼神,“…或许对大家都好。你们说,是不是?”
“动一动…改一改…”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牛头马面翻腾的心海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牛头那双铜铃般的牛眼猛地瞪圆,瞳孔深处,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被巨大诱惑点燃的、近乎贪婪的火焰!改规矩?谁改?怎么改?难道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拘魂索,指腹感受着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一个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若真能改若真能摆脱头顶那把名为“秦广王”的利剑那寒冰地狱、血池地狱的威胁,岂非烟消云散?甚至他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一股燥热猛地冲上头顶,巨大的鼻孔不受控制地张开,喷出两股灼热的白气。
马面狭长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在那双深潭般的马眼深处,催珏那充满诱惑的暗示,如同一颗投入古井的巨石,瞬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惊涛骇浪和刺骨的寒意!
改规矩?动一动?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马面记忆深处最恐惧、最血腥的烙印之上!
一百年前
那场席卷整个十殿幽冥的血色风暴,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不是模糊的传闻,不是道听途说的惨状。那是他亲身经历的、刻在神魂里的噩梦!
他仿佛又看到了——惨绿色的幽冥鬼火被冲天而起的血光彻底淹没!昔日肃穆庄严的阎罗殿,朱漆廊柱被喷洒的污血染得一片狼藉,断裂的勾魂锁链和残破的判官袍服碎片如同肮脏的雪片,混合着破碎的魂体残渣,铺满了冰冷的黑石地面。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此起彼伏,那是同僚们在屠刀下最后的悲鸣,是魂魄被硬生生撕裂湮灭时的绝望嘶吼!他记得自己当时就躲在一根倾倒的巨大殿柱后面,冰冷的碎石硌着他的脊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魂体溃散的恶臭几乎将他窒息。他透过缝隙,眼睁睁看着那位平日里威严赫赫、掌管一殿的阎君,被数道缠绕着污秽血光的锁链死死捆缚,拖行在血泊之中。那位阎君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曾经闪烁着睿智光芒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残留着无尽的惊骇与不甘,最终被拖入大殿深处那片翻滚着无尽怨毒与毁灭气息的、粘稠如墨的血池漩涡
那旋涡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吞噬了那位阎君,也吞噬了无数忠于职守的阴差鬼吏。旋涡深处传来的,不是水声,而是亿万怨魂叠加在一起的、永无止境的痛苦哀嚎,如同跗骨之蛆,钻入耳膜,啃噬着幸存者的神魂!
而那场风暴的源头马面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他!那场风暴的源头,正是源于更高层对于“规矩”的“变动”!源于一场冠冕堂皇的“肃清”!
此刻,催珏这看似推心置腹的“动一动,改一改”,与百年前那场血雨腥风前奏的低语,何其相似!那诱人的许诺背后,分明是通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入口!是足以将他们兄弟二人,连同他们苦苦维系了一千六百年的微末道行,瞬间撕得粉碎的恐怖旋涡!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猛地从马面口中迸发出来。他那张狭长的马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刷了石灰的墙壁般惨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深潭般的眼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被一种近乎实质的、冻彻骨髓的冰寒所取代。他高大的身躯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脚下如同生了根,死死钉在原地,却不是因为坚定,而是因为极致的恐惧带来的僵硬!
他猛地一扯身边还沉浸在巨大诱惑幻象中的牛头!
力量之大,猝不及防!
牛头那庞大的身躯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失去平衡。他愕然转头,撞上马面那双充满了前所未有惊怖的眸子。那眼神里的恐惧是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像是一盆彻骨的冰水,瞬间浇熄了牛头心头刚刚燃起的贪婪火焰,也让他猛地想起了某些被刻意遗忘的、血色的碎片。
兄弟俩的目光在空中剧烈碰撞。
无需言语,百年前那场血洗的惨烈画面,那吞噬一切的污秽血池,那永无止境的怨魂哀嚎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清晰无比地烙印在彼此的神魂深处!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牛头马面。
他们几乎是出于本能,巨大的身躯带着一种近乎仓惶的狼狈,猛地向后齐齐退了一大步!
沉重的脚步踏在黑石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惊雷炸开!
这一步,退得是如此突兀,如此决绝,带着斩断一切牵扯的意味。判官司内那粘稠沉重的空气,仿佛被这一步彻底撕裂。
马面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朽尘埃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刺扎。他强迫自己抬起那张惨白如纸的狭长马脸,迎向案后阴影中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此刻正闪烁着冰冷幽光的眼睛。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粗粝的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器,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斩钉截铁的疏离:
“副判官大人言重了。”
他微微停顿,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似乎在积攒最后的力量,也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将兄弟二人从那名为“催珏”的恐怖漩涡边缘,彻底推开。
“我们兄弟”马面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只是两个奉命行事的勾魂差役。”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粗糙的手指指向自己腰间悬挂的、缠绕着陈旧血锈的沉重拘魂索,又指了指牛头腰间同样冰冷狰狞的铁链。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切割意味。
“拘魂索,勾魂牌”马面的声音嘶哑,如同金属刮擦,“上头指哪儿,我们打哪儿。别的不该我们听,不该我们问,更不该”
他猛地咬紧牙关,狭长的脸上肌肉绷紧如同岩石,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催珏,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如同斩断绳索的利斧:
“——不该我们管!”
“对!对!”旁边的牛头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巨大的牛头点得如同捣蒜,粗嘎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慌乱和急于撇清的迫切,“我们只管勾魂!只管勾魂!大人您案头的那些大事我们兄弟粗鄙,听不懂!也也管不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蒲扇般的大手,近乎慌乱地拍打着自己腰间冰冷的拘魂索和悬挂的勾魂铁牌,发出“啪啪”的闷响,仿佛要拍掉上面沾染的、来自催珏话语的所有不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