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的话语,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闸,轰然落下,将他们与案后那位心思深沉、意图叵测的副判官,彻底隔绝开来。那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却也决绝到了极致。
大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几盏幽冥鬼火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冰冷的拒绝,火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光线变得更加惨淡昏沉,将牛头马面那两张写满惊惧和决绝的脸庞映照得明灭不定。
案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催珏沉默了。
没有预料中的暴怒,也没有进一步的威逼利诱。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深不见底的沉默。他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那片阴影,化作了一尊毫无生气的冰冷雕像。唯有那双眼睛的位置,两点幽深如寒潭古井的微光,穿透黑暗,牢牢地钉在牛头马面身上。
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审视、压迫,甚至没有了冰冷的杀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一种仿佛在看两件死物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漠然。一种被蝼蚁忤逆了意志后,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时间,在这冰冷的对峙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牛头只觉得后背的差服己经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马面紧握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这细微的刺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灵魂冻结的注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己过了千年。
阴影中,终于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
那笑声短促,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了然。
“呵。”
紧接着,催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回了那张宽大的玄铁座椅深处。阴影如同浓稠的墨汁,重新将他彻底吞没,连那两点幽光也隐没不见。只有他那毫无温度的声音,如同从九幽最底层飘上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倦怠,幽幽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堂里:
“好一个‘只管勾魂’。”
“很好。”
“滚吧。”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驱赶秽物的、毫不掩饰的厌弃。
牛头马面如蒙大赦!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瞬间压倒了僵硬的身体。他们甚至顾不上维持任何体面的告退礼节,巨大的身躯猛地一转,沉重的脚步带着一种近乎逃命的仓惶,“咚咚咚”地踏在冰冷光滑的黑石地面上,激起沉闷急促的回响,头也不回地朝着判官司那两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生死的巨大玄铁门冲去!
沉重的玄铁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墓穴合拢。
门外,并非解脱。
眼前是一条狭长、幽暗、仿佛没有尽头的回廊。廊壁上镶嵌的引魂灯,散发着惨淡昏黄的光晕,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两侧雕刻的狰狞恶鬼像映照得更加扭曲可怖。空气里弥漫着忘川河特有的、带着血腥气的阴冷湿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冰冷的铁锈。
牛头巨大的身躯靠在冰冷的廊壁上,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汗水顺着他虬结的肌肉纹理不断淌下,在昏黄的灯下闪着光。他那只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颗巨大的心脏随时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老…老马”牛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后怕,“那催珏…他…他娘的他刚才是在拉我们下水?!他想…他想”后面的话太过大逆不道,他竟不敢说出口,巨大的牛眼惊惧地瞪圆,看向身边的兄弟。
马面的情况并不比牛头好多少。他倚靠着另一侧的廊壁,狭长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微微哆嗦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一片空洞,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巨大的恐惧和百年前那场血色的风暴残影中。他听到牛头的问话,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眼神聚焦在牛头惊惶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回答,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绝望的恐惧。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回廊尽头那片被浓重黑暗吞噬的方向——那里,隐隐传来忘川河水低沉呜咽般的奔流声。
“走”马面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快走…离开这儿越远越好”
牛头看着马面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惧,巨大的牛头狠狠点了两下,再不敢多问一个字。兄弟二人如同惊弓之鸟,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几乎是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朝着回廊尽头那片未知的黑暗奔去,沉重的脚步声在狭长的回廊里回荡,带着无尽的仓惶。
判官司内,死寂重新降临。
案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崔珏依旧端坐着,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黑色雕像。
许久,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缓缓从阴影中伸出。那只手,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优雅,轻轻拂过案头那本墨玉封面的《生死簿》。指腹在冰冷的墨玉上缓缓摩挲,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最终,指尖停留在柳三娘名字最后残留的那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如同灰烬般的印痕之上。
指尖微微一顿。
紧接着,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烟雾般稀薄的黑气,无声无息地从那指尖渗出。那黑气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冷和不祥,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缓缓地、贪婪地缠绕上那点灰烬般的印痕。
一个冰冷得毫无波澜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判官司内幽幽响起,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
“勾魂?”
“呵”
“勾魂也有勾魂的讲究。”
那声音消散在死寂的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案头那点灰烬般的印痕,在黑气的缠绕下,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在冰冷的墨玉封面之下,再无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