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节&bp;1:断网的麦穗
战争的阴影并非以硝烟形态降临,而是化作平流层上那道冰冷的环形光幕。云端议会大厅悬浮在离地五十公里的稀薄大气中,玻璃幕墙外是翻滚的珍珠母云,墙内却死寂如坟。环形光幕上,深蓝色的数据流如同瀑布倾泻,每一行代码都关联着数十亿人的生存权。三十三位议员的全息投影悬浮在光幕内侧,他们的面容被数据蓝光映照得如同蜡像,没有人说话,只有指尖在虚拟操控台上划过的细微声响&bp;——&bp;那是在决定谁该活下去,谁该成为战争的燃料。
“全球农业智能协调网络(AA),优先级下调至&bp;Z&bp;级。”&bp;合成音不带任何顿挫,像是在念一份购物清单,“相关算力池即刻冻结,释放资源定向输送至深空防御矩阵第&bp;7、12、19&bp;节点。”
光幕上代表&bp;AA&bp;的绿色的图标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红色&bp;“冻结”&bp;标识。三十三位议员的投影同步点头,没有异议,没有讨论,甚至没有人看一眼那图标熄灭时溅起的、如同星火般消散的数据流&bp;——&bp;那是地球上亿万公顷农田的实时生长数据,是无数农民汗水浇灌出的数字倒影。
指令以光速穿透电离层,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精准切断了人类文明与大地母亲之间的数字脐带。
北美大平原,北纬&bp;40°,哈里斯农场
老戴尔正坐在联合收割机的驾驶室里,嚼着烟草,哼着三十年前的乡村民谣。他面前的全息屏上,小麦的成熟度曲线正平稳爬向顶点&bp;——&bp;再有四个小时,这片三百公顷的麦田就能颗粒归仓。仪表盘上的&bp;“AA&bp;协同”&bp;指示灯绿得发亮,远处另外十七台收割机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在他的视野里保持着完美的收割间距。
突然,所有指示灯同时跳红。
“ETWORK&bp;COECTO&bp;LOST”&bp;的警告信息像血色胎记般覆盖了整个屏幕。收割机的液压系统发出刺耳的嘶鸣,巨大的割台在离麦穗仅剩三厘米的地方猛地悬停,锋利的刀片还在微微震颤,却再也无法落下。老戴尔猛拍操控台,咒骂声卡在喉咙里&bp;——&bp;他看到后视镜里,相邻收割机的割台也保持着同样诡异的姿态,十七台钢铁巨兽在金黄的麦浪中,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墓碑。
更恐怖的事情在午后发生。失去&bp;AA&bp;调控的微气候系统彻底崩溃,原本温和的秋风突然变得干燥刺骨,带着远处沙尘暴的热浪。麦田里的湿度以每小时&bp;15%&bp;的速度骤降,饱满的麦穗先是失去光泽,麦芒变得焦脆易断,紧接着,麦秆基部开始出现黑色的霉斑。那霉斑扩散的速度快得不像自然现象,仿佛有生命般沿着麦秆攀爬,几小时内就染黑了整片田野。
老戴尔跌跌撞撞地走进麦田,摘下一个麦穗。麦粒一触即碎,化作带着甜腐气味的黑粉,沾在他粗糙的手掌上,像一层洗不掉的罪恶。他跪在地上,看着曾经能没过膝盖的金黄麦浪,如今像被火烧过般倒伏、腐烂,远处的乌鸦群黑压压地落下,啄食着霉变的谷粒,发出令人心悸的聒噪&bp;——&bp;那是大地在呕吐,在拒绝被如此糟蹋。
长江中下游平原,鄱阳湖灌溉区
这里的灾难以另一种狂暴的姿态上演。AA&bp;的崩溃,让覆盖五千平方公里的智能灌溉网络瞬间变成了失控的猛兽。位于灌溉系统源头的鄱阳湖主闸门,本应根据下游稻田的湿度数据精确调节流量,此刻却因中央处理器宕机,所有闸门叶片以最大角度完全展开!
浑浊的洪水撕开闸门的瞬间,发出的轰鸣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十二米高的水墙裹挟着湖底的淤泥、腐烂的水草、甚至几艘停泊的渔船,沿着主干渠疯狂奔涌。沿途的支渠闸门同样处于瘫痪状态,洪水毫无阻碍地漫过堤坝,扑向两侧一望无际的稻田。
***正蹲在田埂上,用手指丈量稻穗的饱满度。再有十天,这批&bp;“赣粳&bp;8&bp;号”&bp;就能收割,足够全村人吃到来年春天。他看到远处的水线时,起初以为是错觉&bp;——&bp;那水线推进的速度太快了,像蓝色的闪电。当第一波洪水漫过脚踝时,他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快跑!水来了!”
但一切都太晚了。洪水像贪婪的巨兽,几口就吞下了低矮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在浊流中翻滚、折断,谷粒被冲刷出来,很快就被泥沙掩埋。***眼睁睁看着自家祖坟旁那片传承了六代人的稻田,瞬间变成黄汤翻滚的沼泽,他七十岁的老母亲疯了似的冲进齐腰深的水里,试图抢救那些被冲走的稻捆,却被一个浪头打翻,再也没有站起来。
黄淮平原,废弃的国营农场遗址
稷的靴子陷在半米深的淤泥里,每拔一步都带着令人牙酸的&bp;“咕叽”&bp;声。这里曾是他祖父工作过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几排坍塌的砖房和一片被洪水蹂躏过的狼藉。他手里的炭笔是从废墟里捡的,石板则是仓库地基的残骸,表面还算平整。
雨水混合着泥水从他脸颊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力地刻着。“雨水”&bp;两个字刻得极深,笔画边缘的石屑飞溅,仿佛要把这两个字钉进地心。紧接着是&bp;“惊蛰”,旁边画了个简单的蚯蚓图案;“春分”&bp;配着萌芽的禾苗;“谷雨”&bp;则是一滴大大的水珠&bp;——&bp;这些是他小时候听祖父讲的,是没有&bp;AA、没有智能设备的年代,祖先们用血肉之躯摸索出的生存智慧。
无人机的阴影笼罩下来时,稷甚至没有抬头。那幽蓝的扫描光束扫过他的后背,像冰冷的刀锋。“原始信息载体不符合云端规范,存在传播混乱因子风险。”&bp;合成音毫无感情,“请立即销毁载体,接受信息格式化教育。”
稷猛地转过身,炭笔在石板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弧线,火星溅起。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浑浊的泥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胸前,那里别着一枚生锈的徽章&bp;——&bp;是祖父当年获得的&bp;“劳动模范”&bp;奖章,上面的稻穗图案早已被岁月磨平。
“格式化?”&bp;他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你们格式化得了数据,格式化不了这土地!”&bp;他抓起一把淤泥,狠狠砸在地上,泥水四溅,“看到没?这土里头有钾,有磷,有祖宗留下的汗!你们断了网,麦子就不抽穗了?稻子就不灌浆了?放屁!”
他指着石板旁一株从裂缝里钻出来的狗尾草,那草叶上还挂着泥点,却倔强地向上生长:“六千年前,没有&bp;AA&bp;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就在黄河边种粟了!他们看月亮圆缺定播种,听蝉鸣深浅知收割!你们以为删了云端的节气表,春天就不会来了?”
无人机的警告灯开始急促闪烁,机身微微震颤,像是在处理无法理解的逻辑悖论。“检测到非标准化认知体系,存在对抗性…&bp;启动物理清除程序…”
稷重新低下头,继续刻&bp;“小满”。雨水冲刷着石板,却冲不掉那些深刻的刻痕。他知道,这石板迟早会被洪水冲走,会被风沙磨平,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雨水该播种、霜降要收藏,这大地的记忆就不会断绝。
远处,几只麻雀落在腐烂的麦田里,啄食着那些侥幸逃过霉变的谷粒。它们的翅膀沾着泥污,却依旧能飞向天空。稷看着它们,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炭笔在石板上落下更深的印记&bp;——&bp;那是大地挽歌的第一个音符,粗糙,却带着生生不息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