郤正听他言语亲切,心中安定不少,应了一声“喏”,便走到对面的书案后坐下,准备开始自己今日的工作。他取出笔墨,正待铺开空简,脑中却像被一道闪电劈过!
刘?公嗣?!
公嗣…公嗣…这个字…这个字不是陛下的表字吗?!郤正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对面那位自称“刘公嗣”的年轻人,那张年轻的脸庞,那份沉静中蕴含的雍容…与传闻中陛下登基时的形容瞬间重合!
“陛…陛下!”郤正几乎是弹跳起来,动作太大带翻了旁边的笔架。他顾不上这些,慌忙绕过书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因惶恐而发颤:“下吏郤正,有眼无珠!不识圣颜!言语无状,冲撞陛下!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一时间,库房里只剩下郤正急促的呼吸声。
短暂的寂静后,刘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令先请起。不知者无罪。何况…”他顿了顿,语气轻松,“方才不是说了么?今日你我,还有樊尚书郎,都是为了研习丞相遗泽而来,是此间的‘同学’。在这案牍之间,只论学问,不论尊卑。起来吧,莫要耽搁了你抄录丞相的墨宝。”
樊建也在一旁温和地道:“令先,陛下宽宏,起来说话吧。”
郤正这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见刘擅神色平和,并无愠怒,这才敢慢慢站起身,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手脚还有些发软。
“谢…谢陛下盛恩!”他声音仍有些抖。
“好了,去做你的事吧。”刘擅摆摆手,重新拿起方才的竹简,仿佛刚才的插曲并未发生。
郤正心神不宁地回到座位,勉强定了定神,铺开竹简,研墨提笔,却觉得手中的笔有千斤重。他偷偷抬眼,瞥见对面的天子正凝神阅读着郡守关于某地水患请求减免赋税的奏报副本,上面有丞相朱笔清晰而简练的批示:“着郡守详查受灾田亩,据实减三成。另,春耕借种事宜,需立契保收,免生流弊。”
陛下看得极为专注,时而眉头微蹙,时而若有所悟。
看着这一幕,郤正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面见天子。更未想过,天子会以“同学”相称,在这满是尘埃的故纸堆中研习治国之道。
刘擅的视线虽在简牍之上,心中却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费祎的指点果然没错,这些被尚书台“遗弃”的郡县副本,正是他这“新手”理解季汉这台精密机器如何运转的最佳教材。丞相的批示,字字珠玑,皆是治政的微言大义。
而对面那个年轻的秘书吏郤正…刘擅的余光扫过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仍努力专注书写的身影。
此人竟能早于自己,发现这片被遗忘的宝藏,并孜孜不倦地抄录学习,这份眼光和勤勉,绝非池中之物,他能青史留名,果有其过人之处。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刘擅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季汉疆域虽小,难道只有蒋琬、费祎、姜维等几位柱石?像郤正这样身处微末、却怀揣璞玉之才者,又有多少被埋没于尘埃之中?相父能发掘、培养出如此多的贤才,自己为何不能效仿?与其等待他们按部就班地冒头,何不主动去发掘、网罗这些尚在萌芽的俊杰?眼前这个秘书吏,不就是一个绝佳的起点吗?
他的目光落在郤正官服袖口沾染的墨迹上,心思电转。秘书吏…掌管文书图籍…若将其中才俊拔擢,专司研习典籍、参议章奏、储备政才…不如就叫秘书郎?一个新的想法渐渐清晰起来。
库房中,只有竹简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笔锋划过简牍的沙沙声。窗外,冬日的阳光斜斜照入,在布满灰尘的光柱里,似乎有什么新的东西,正在这寂静的丞相府深处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