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三年(魏青龙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洮水支流旁的荒原上,残雪像脏污的破布,顽固地贴在枯黄的草根间。寒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迷当裹紧了身上磨得发亮的皮袍,站在营地边一块凸起的土丘上。
他的部落像一群受惊的羊,蜷缩在这片背风的山坳里。
毡帐破旧,炊烟稀薄得可怜。远处圈里仅剩的几头牛羊,瘦得嶙峋,肋骨根根分明。族人们脸上,是冻出来的青紫和更深沉的饥饿带来的麻木。
轲比能死了。这消息像野火燎过羌地,没带来暖意,只留下焦土和混乱。
那些大部落像闻到血腥的狼,红着眼互相撕咬,争夺草场和虚无的“羌王”名头。
像迷当这样的小部落,就成了被随意驱赶、随时可能被碾碎的草芥。
魏军?哼,轲比能一死,他们巡逻队的马蹄就踏得更近,更频繁了。
“大哥!”烧戈喘着粗气跑上来,年轻的脸冻得通红,眉毛上结着霜,眼睛里喷着火,“狗的魏狗!又来了!赶走了我们刚找到的几头羊!就在西边坡下!要不是怕连累部落,我”他狠狠啐了一口,粗糙的手按在腰间的弯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
迷当没说话,只是望着西边那片被踩踏过的雪地,眼神像脚下的冻土一样硬。
烧戈是他同族的兄弟,勇猛,也莽撞,像头没套上笼头的烈马。他理解烧戈的怒火,部落的日子快过不下去了。
春荒就在眼前,存粮早就见了底;和旁边部落为了争一口水、几根草的小摩擦不断;魏军步步紧逼。
活下去,怎么活下去?父亲临死前的话像石头压在心头:“带着族人…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几天后,一个更坏的消息让整个部落绷紧了弦。
外围放哨的汉子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地,声音都变了调:“头人!有…有骑兵!不是魏狗!也不是其他部落的!怪…怪得很!”
迷当和烧戈立刻带人摸了过去。伏在一处雪坡后,他们看到了。
一支骑兵,人数不多,约莫百骑,但那股子气势,让见惯了厮杀的迷当也心头一紧。
人马肃立,静得可怕,只有偶尔喷出的白气显示那是活物。最扎眼的是他们身上,有些盔甲和马具的部分,涂着像血又像火的红色!
在灰蒙蒙的雪原上,刺目得让人心惊。为首大将的旗帜猎猎作响,上面画着看不懂的汉家鬼画符。
迷当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陌生的骑兵,一个细微却关键的细节猛地攫住了他:那些骑兵的双脚,不是悬空或随意搭着,而是稳稳地踩在挂在马鞍两侧的、两条结实的皮带铁环里!
这和他见过的所有骑兵都不同!羌人勇士骑马,靠的是腿力和腰力夹紧马腹,能在马上射箭劈砍己是好手。
但像这样双脚都有稳固支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在马背上几乎如履平地!能做出更复杂、更凶猛的动作!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强烈的惊讶瞬间被更深的警惕取代——这不是寻常的敌人,他们的武力,恐怕远超想象。
“红…红的?什么鬼东西!”烧戈压低声音,手己经按住了刀,“管他什么鬼,敢过来,砍了再说!”
“别动!”迷当一把按住他烧戈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他死死盯着那支队伍,尤其是那面旗和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神色沉静如水的将领。
那将领的目光扫过雪坡,迷当觉得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不是魏军那种赤裸裸的凶残,而是一种更沉、更稳、更难琢磨的东西。
“不是来打杀的。”迷当低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看到了对方阵型的严整,那种压迫感并非来自喧嚣,而是来自绝对的沉默和秩序。
“烧戈,你带人在这里等着,弓上弦,没我信号别动——我带两个人过去。”
迷当带着两个最精悍的族人,慢慢走出雪坡,停在离那支红甲骑兵一箭之地的地方。
对面阵中,一个通晓羌语的军士策马而出,声音洪亮:“对面可是部落头人?大汉辅汉将军姜维在此!非为征伐,欲与头人一晤!”说着,他举起手中一匹折叠好的布。那布在阴沉的天空下,竟流淌着柔滑的光泽,上面织着繁复精美的图案。
蜀锦!
烧戈在坡后瞪大了眼,他见过抢来的好东西,但从未见过如此精美、如此干净的布。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东西!能换多少盐,多少粮食?”可随即又警惕起来:“汉人最会骗人!这是诱饵?”
迷当的心也重重跳了一下。那布的光泽像“钩子”,钩住了他脑子里最紧绷的那根弦——粮食!盐!
他强迫自己冷静,看着那个自称姜维的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