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夜已三更,风刃未歇。
雪粒如亿万淬火的铁砂,被暴虐的罡风裹挟着,密集地砸在兽皮帐篷上,发出沉闷而持久的噼啪声。白起盘踞在火塘旁,粗壮的手臂翻转着半截烤得滋滋作响、焦黄油亮的鹿腿。滚烫的油脂滴落炭火,“嗤啦”一声腾起一簇跳跃的火星,映亮了他虬结的赤红虬髯,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团燃烧的篝火。
“我说小师弟,”他撕咬下一大块肉,含糊地抱怨,油光沾满胡须,“你这前世当的什么冰帝?忒不厚道!冰天雪地留一堆烂摊子给咱们收拾也就罢了,连口像样的热乎汤水都没预备下。”他晃了晃鹿腿,像是在声讨一位失职的主人。
赵玄轩静坐帐帘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截莹白如玉、却透骨冰寒的冰帝剑骨。幽蓝的冷光在跳跃的火舌映照下于骨纹间流转,宛如一口被封冻的、深不见底的寒泉。闻言,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低沉温和:“若当年知晓今日有你这位饕客师兄惦记,我定会烤好整头鹿,再化尽这八万里风雪。”
“别呀!”倚在步青栗肩头的李青蔓立刻醉醺醺地抗议,她怀抱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眼神迷离,脸颊酡红,“风雪化了,我这口‘冰里烧’可就没滋没味了!”她作势要把酒葫芦递过去,身子却软绵绵地往下滑,“来,冰帝大人,陪小女子走一个?”
步青栗眼疾手快,纤指如兰,轻轻按住了酒葫芦,柔声嗔道:“内伤未愈,还敢贪杯?”话音未落,她另一只手的指尖已轻轻拂过膝上的古琴琴弦。一缕清泠泠的琴音如冰泉乍涌,又似雪夜幽谷中悄然绽放的白梅,带着奇异的宁静力量,竟将帐外狂风的嘶吼都压低了数分。
《归雪》的旋律在帐内流淌,带着安抚万物的韵律。琴音浸入骨髓,赵玄轩缓缓阖上双眼。跳动的火光在他眼睑下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一幕尘封的、属于第五世“燕藏归”的记忆碎片骤然清晰——
冰原尽头,残阳泣血。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七位族人相互搀扶,他们的眼神却如同七盏在绝境中仍不肯熄灭的明灯,死死钉在燕藏归身上。他孑然独立,脚下是冻裂的大地。没有言语,只有决绝。他以心尖热血为引,以周身剑骨为刃,悍然斩向无垠的冰河!刹那间,天地失色,八万里冰封轰然洞开一条生路。最后的温度从他体内剥离,尽数融入刺骨的寒风与漫天的飞雪,裹挟着七道微弱的生机,送往远方而他,在族人模糊的泪眼中,彻底消散,化作了这片风雪的一部分。
这舍身化风的悲壮一幕,竟诡异地与他幼年某个风雪交加、模糊却深刻的记忆片段重叠在了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宿命感攫住了他。
“师尊。”萧锦瑟的声音极轻,如同最细的雪片落在霜刃上,“剑骨在颤。”
赵玄轩倏然睁眼。低头,掌中那截冰帝剑骨果然在微微嗡鸣!一缕比之前更为凝练、更为刺骨的寒芒,如同活物般沿着骨纹急速游走、冲撞,仿佛一头被禁锢的凶兽在试图挣脱枷锁,戾气隐隐透出。这躁动,既像是在回应步青栗的《归雪》琴音,又像是在发出某种急迫的、不安的催促。
他神色未变,只是平静地抬起另一只手,虚虚悬于火塘之上。原本跳跃的炭火光芒骤然一暗,仿佛被无形之力压制。一粒明亮的火星被精准地剥离、摄取,悬浮于他指尖。寒气弥漫,火星迅速凝结、塑形,化作一朵仅指甲盖大小、剔透玲珑的冰莲。冰莲缓缓旋转,奇异的是,莲心深处,竟透出一丝微弱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别怕,”他低声呢喃,目光凝视着躁动的剑骨,又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那风雪中消散的身影上,“这一次,我不走。”话语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就在话音落下的刹那,帐外那肆虐了整夜的狂风,竟毫无征兆地——停了。
一片死寂笼罩了冰原。
而在那无垠雪幕的极深极暗处,一道幽蓝的影子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远远地窥视着那顶在黑暗中透出温暖火光的帐篷。它的轮廓模糊不清,披着最浓重的夜色,唯有一双瞳孔,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冰井,清晰地倒映着帐内的景象。它缓缓抬起一只近乎透明的手,指尖捻着一枚边缘不断扭曲、仿佛活物的漆黑符印,符印上血红的纹路如同血管般诡异地搏动。
“冰帝之心确已归位。”一个沙哑得如同冰粒摩擦的声音,低低地回荡在风雪残留的寂静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然诅咒之链,犹未散尽。”
它指尖微微用力,那枚漆黑的符印被无声无息地按进了厚厚的积雪之下。积雪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在符印触及的瞬间悄然融化,露出下方早已被万载寒冰冻裂、深不可测的河床。那暗河之水并非清澈,而是浓稠如墨,宛如一条蛰伏万古的恶龙,此刻,在符印的刺激下,它正于永恒的冰封中,缓缓地睁开了冰冷的眼瞳。
帐内,步青栗的琴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尾音忽地拔高了一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随即又缓缓回落,归于沉寂。她秀眉微蹙,侧首望向赵玄轩,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方才琴弦震颤,我仿佛听见风雪深处,有人在哭?”
赵玄轩将指尖那朵旋转的冰莲轻轻递向她,温润的声音如同暖玉:“是风。极北的风承载了太多未尽的遗恨与故事。”
他垂眸,指尖再次抚上那截依旧残留着一丝不安悸动的冰帝剑骨。然而,心底悄然掠过的,却并非帐外的风雪寒意。那是一缕源自血脉最深处、无法驱散的冰冷,如同淬毒的冰针,无声无息,精准地刺向了他刚刚归位的——那颗属于冰帝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