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辅国不杀,何以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
彭原余孽不肃清,何以稳固后方?
崔器这把刀,虽然血腥,但此刻,他还不能放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暴戾之气猛地窜起。
他几乎要拍案而起,斥责李白的“妇人之仁”!
然而,就在他胸中气血翻涌,目光扫过御案一角,准备发作时,视线却被一份摊开的诗稿牢牢攫住。
那是高力士早些时候呈上来的,杜甫最新写就、尚未正式刊发的《哀彭原》诗稿。
李隆基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那几行力透纸背、字字泣血的诗句上:
“…朱门酒肉臭犹在,路有冻死骨尚温。将军凯旋歌未彻,老翁倚杖哭儿孙!…”
“…废帝囚车碾冻土,九族啼血染黄昏。盛世开元成旧梦,龙吟垂暮泣孤魂!…”
尤其是最后两句:
“…诗成掷笔仰天叹,墨痕犹带血痕新。愿乞苍生俱饱暖,不辞长作太平民!”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李白那慷慨激昂的劝谏声还在耳边。
杜甫这沉痛悲悯的诗句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李隆基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自己推行新政的雄心壮志,想起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光复券”、“劝课农桑”。
可在杜甫笔下,这胜利的凯歌背后,依旧是触目惊心的疮痍和民生的凋敝!
那“碾冻土”的囚车,“染黄昏”的九族之血,不正是他李隆基亲手铸就的“功业”吗?
而“龙吟垂暮泣孤魂”——这七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衰老的心脏!
这不正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吗?
孤独,悲凉,在权力的绝峰上挣扎,脚下是累累白骨和无尽的哀嚎。
那最后一句“愿乞苍生俱饱暖,不辞长作太平民!”
更是如同惊雷!
杜甫所求的,不是高官厚禄,不是诗名传世。
仅仅是天下苍生能吃饱穿暖,他自己宁愿永远做一个太平盛世里最普通的百姓!
这卑微到尘埃里的愿望,却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照出了李隆基这个帝王所拥有的一切权力和功业的虚无!
胸中翻腾的怒火和戾气,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羞愧所取代。
他抬起手,不是拍案,而是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打断了李白尚未说完的话,声音异常嘶哑低沉:
“朕知道了。”
“你退下吧。”
李白一怔,看着帝王那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的面容。
以及那死死盯着杜甫诗稿的、复杂到难以解读的眼神,他准备好的更多谏言卡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躬身行礼,默默退出了大殿。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或许不如杜甫那无声的诗句,更能触动这位心绪如渊的帝王。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李隆基枯坐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杜甫诗稿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
墨痕犹带血痕新他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未干的血色。
一种强烈的冲动,一种想要逃离这窒息皇宫、逃离这沉重冠冕、去看看真实人间疾苦的冲动,前所未有地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