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情却比李白复杂百倍。
捷报的狂喜之下,是睢阳城破、张许殉国的巨大悲恸。
他饱蘸浓墨,笔锋却沉重如山,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了墨迹。
一首《悲睢阳》在悲愤与希望的交织中艰难诞生:
“睢阳血战孤城闭,十月围城草木腥。
析骸易子寻常事,张许南公尽忠贞!
广陵捷报传星火,始慰英魂在九冥。
愿得王师扫寰宇,洗净甲兵慰苍生!”
字字血泪,既痛悼英烈,又寄望于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能真正涤荡乾坤。
李隆基看着李白挥洒的豪情,听着杜甫低沉的吟诵,脸上的笑容渐渐沉淀下来,多了几分凝重。
他走到杜甫案前,看着那墨迹未干的《悲睢阳》,尤其是“析骸易子寻常事”一句,如同重锤击在心头。
胜利的喜悦,终究无法彻底掩盖这乱世残酷的底色。
就在这时,高力士悄然走到李隆基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而低微地禀报:
“陛下…西南…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八百里密报…太孙殿下…在野狐驿…”
李隆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方才的豪情与凝重都被一股冰冷的急迫取代。
他猛地抬手,制止了高力士后面的话,目光扫过殿中尚沉浸在捷报喜悦中的臣子和诗人,沉声道:
“诸卿且退下,各司其职!江南之事,按朕方才旨意速办!李太白、杜子美之诗,即刻刊于《灵武新报》,传示天下,鼓舞军民!”
众臣和诗人虽觉皇帝神色有异,但不敢多问,躬身告退。
殿内瞬间只剩下李隆基和高力士。
烛火跳跃,将帝王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壁上,如同不安的鬼魅。
“说!”
李隆基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寒意。
高力士扑通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鲜于节度使密报…太孙殿下轻骑疾进,于野狐驿…遭遇伏击!对方…打着‘迎沈妃’旗号,手持伪造信物…殿下救妻心切,率亲卫飞龙骑冒死冲阵…陷入重围!激战…激战竟日!”
“飞龙骑…死伤殆尽!殿下…殿下身被数创,力竭被…被俘!贼人…贼人身份不明,去向不明!鲜于节度使的援军…晚了一步啊陛下!”
“噗——!”
李隆基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放着西域零嘴的鎏金螺钿食盒!
那些鲜艳的蜜饯干果滚落一地,沾满了灰尘。
他眼前金星乱冒,江南大捷的狂喜、睢阳殉国的悲壮、群臣贺喜的喧腾…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西南传来的、这盆彻骨冰寒的血水,当头浇灭!
他死死抓住高力士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老太监的皮肉里,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找!给朕找!挖地三尺!也要把豫儿…给朕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声音,嘶哑、绝望、疯狂,再无半分方才指点江山、开怀大笑的帝王气度。
只剩下一个祖父在权力漩涡中,即将彻底失去最后希望的、垂死的悲鸣。
殿外,塞上的风,呜咽着卷过宫墙,如同天地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