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镇的秋老虎正烈,同福客栈门口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连檐角的铜铃都懒得晃,垂着舌头似的耷拉着。
这时,一道影子拖着沉重的声响挪过来,像被晒化的糖人,每一步都粘在地上。
来人身形佝偻,穿一身灰扑扑的西服——说是西服,不如说是块打满补丁的破布:
领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泛黄的衬衣,袖口缝着三圈歪歪扭扭的补丁,针脚粗得像麻绳,一看就知道是用最老式的手缝针瞎扎的,边缘还翘着线头,风一吹就打颤。
他走得极慢,左腿每抬一下都要停顿半秒,裤脚卷着,露出脚踝缠着的厚绷带,绷带边缘渗着暗红的血,把皮鞋鞋面染出几片深色;
右脚却光着,脚掌皲裂得像干涸的河床,血珠从裂口渗出,在石板上留下细碎的红点,像串没串起来的红豆。
他脸上刻着几道深纹,像是被钝刀子划出来的,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灰。
眼睛半睁着,没什么神采,却又死死盯着前方,嘴唇干裂得起皮,一动就扯出细血丝,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又轻又哑:“能行……再适应适应……就好了……”
这道狼狈的影子挪到同福客栈门口时,门内正闹哄哄的。
佟湘玉在柜台后拨算盘,算珠打得噼啪响;郭芙蓉抱着青橙在教她认菜名,青橙的小胖手指着“白菜”喊“白胖”;吕秀才蹲在地上,给青柠讲《礼记》里“量体裁衣”的典故,青柠的羊角辫上还别着片银杏叶;李大嘴在后厨颠勺,油星子溅在锅沿上,滋啦响。
“吱呀——”
木门被推开时发出老骨头似的呻吟,把屋里的喧闹劈成两半。所有人都停了动作,转头看向门口。
那穿破西服的男人站在门槛边,阳光从他背后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在大堂中央,像块被揉皱的旧布。他喉结滚了滚,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尘土和血的味道,沙哑地打了声招呼:“借……借个座……”
佟湘玉手里的算盘“啪”地掉在柜台上,算珠蹦了三个出来。她瞪圆了杏仁眼,扶着柜台就往前凑:“额滴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这位兄弟,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模样咧?”她把账本往柜台上一摞,快步小跑过去,裙角扫过凳腿,带起点灰尘。
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晒得发黑的脸,颧骨上还有块新蹭的擦伤。他看着佟湘玉,嘴角扯了扯,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右边嘴角的裂口被扯开,渗出血珠。“走……走了太久……”他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脚……不太中用了……”
“亲娘啊!这影响仕途啊!”邢捕头从角落里的条凳上弹起来,他刚跟燕小六分完半个酱肘子,油手在官服上蹭了蹭,伸手摩挲着下巴凑过来,“掌柜的见多识广,怕也没见过这出儿——这脚伤得跟被马踩过似的,莫不是得罪了哪个山头的匪寇?”
燕小六正啃着肘子骨,闻言把骨头往桌上一撂,油乎乎的手在衣襟上抹了抹,抓起腿边的唢呐:“替我照顾好我二舅姥爷!这位老兄准是从什么怪地方来的!你看他穿的这衣裳,既不是绸缎也不是粗布,倒像是戏班子里的破戏服!”他腾地站起,包子屑从衣襟上掉下来,在地上滚了半圈。
恰在此时,楼梯“噔噔”响,阿楚和晏辰手挽手走下来。阿楚穿着件月白短衫,袖口绣着细碎的桂花,晏辰则是件青布长衫,手里还捏着个银质的小盒子——那是他刚给阿楚修好的耳钉。
两人走到楼梯口,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门口,晏辰眉梢挑了挑,伸手从衣兜掏出个巴掌大的银灰色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嗡——”
一道淡蓝色的光幕突然在大堂中央亮起,像块悬空的水镜。紧接着,一行行彩色的文字在光幕上跳出来,像游鱼似的浮动:
【哇塞,这哥们脚都裹成粽子了还在坚持走路?太励志了!】
【削足适履本尊啊,历史上真有这种人吗?我读史书记得他为了适应每个环境就砍掉自己脚趾头,结果越砍越惨!】
【啧啧,看他衣服都破成渣了,估计每个地方待一天就跑路,老把自己当万能钥匙可不行啊!】
【这西服看着有年头了,袖口的补丁能当抽象画看,针脚比我奶奶纳鞋底还乱!】
阿楚抿嘴一笑,歪头凑近光幕,发梢扫过屏幕边缘,带起点微光:“宝宝们好热闹呀!这位就是今天的新来宾啦,听说他叫‘削足适履’,听起来可像武侠小说里的高人!”她指尖在光幕上划了下,把弹幕的透明度调得更高些,“不过看这模样,倒像是刚从苦海里爬出来的。”
晏辰走到她身边,伸手帮她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另一只手在手机上转了转,光幕突然转了个角度,正好把门口的男人和大堂的景象都框在里面:“家人们看得清楚些。”他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掌柜的刚才问来历,咱们不如听他自己说?”
佟湘玉赶紧对着光幕挥挥手,银镯子在手腕上晃出细响:“家人们瞧好啦,这位削足兄弟可是有故事的,别瞎猜,咱问问他自己呗!”她说着转身,对那男人柔声道,“兄弟,先坐下歇歇脚?无双,快搬张凳子!”
祝无双正擦着桌子,闻言放下抹布,快步搬来张方凳,还垫了块干净的棉垫:“先生先坐,地上凉。”她声音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米糕。
那被叫做“削足者”的男人看着方凳,迟疑了片刻,才慢慢挪过去。他扶着桌沿,左腿先抬起来,绷带缠着的脚踝在半空顿了顿,才小心地落在凳面上;右腿光着,脚掌刚沾到地面,就疼得“嘶”了一声,脚趾蜷了蜷。他踉跄着坐下,把左腿抬到旁边的空桌上,绷带被扯得更紧,血渍又晕开些。
“哎,我这一辈子就为了适应每个地方,结果成了这副熊样。”他长叹口气,声音里裹着气音,眼神涣散地落在自己的脚上,“我本是晋阳府人,爹娘早逝,跟着同乡学手艺。头一个去处是城里的裁缝铺,掌柜的是个老古板,说我做的衣裳针脚太细,‘娘们气’,留不住客人。”
他顿了顿,指尖在绷带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数上面的血渍:“他说要留用可以,得‘利落点’——我当时年轻,以为他说的是手脚麻利,结果他递来把剪刀,说‘把小脚趾剁了,看着就粗粝了’。”
莫小贝从后厨端着碗馄饨出来,刚到门口就听见这话,吓得手一抖,馄饨汤差点洒出来。
她蹦跶着跑近,把碗往桌上一放,馄饨的热气扑在她脸上,映得脸颊红扑扑的:“他凭啥让你剁脚趾?这掌柜的是疯子吧!小郭姐姐说得对,排山倒海的气势才管用!这削足大哥该学学我的架势!”她说着攥起小拳头,对着空气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