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晒谷场另一侧,筹备祭宴的战场早已热火朝天。各家各户搬来的八仙桌、条凳沿着祠堂前的空地排开,粗瓷碗碟堆叠如山。
临时垒起的几口土灶烈焰熊熊,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着白气。妇女们挽着袖子,说笑着围在水盆边刮鳞杀鱼、褪鸡毛、择洗蔬菜。临时搭起的案板旁,秦明文俨然成了统帅,他腰间系着粗布围裙,手持一把磨得锃亮的大菜刀,沉稳地指挥调度:
“二婶,五花肉切寸半见方的块!对,就这么大!”
“三嫂子,鱼收拾干净了?先抹盐花腌上,等会儿过油!”
“五嫂子,火候!这蒸鱼糕的灶火要稳,不能急!”
他手起刀落,厚重的刀背“砰”地一声砸在猪肘子上,再利落地几刀下去,骨头应声而断,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庖厨特有的韵律。大
锅里的油烧热了,裹了薄薄米浆的鱼块滑下去,“滋啦——”一声,金黄的油花激烈地翻滚起来,浓郁的荤香霸道地冲出,瞬间盖过了劣质黄酒的酸味,弥漫了整个晒谷场。
这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在祠堂附近疯玩的孩子们全勾了过来。以虎头秦宝儿为首,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子挤在忙碌的大人们腿边,眼巴巴地盯着那口翻滚着金黄肉块的大油锅,嘴里的口水忍不住的流。
“娘,肉啥时候能好哇?”虎头吸溜着口水,仰着沾了泥灰的小脸问正在切肉的二婶。
二婶故意板起脸,用刀背作势要敲他脑门:“去去去,小馋猫!这是祭祖宗的头碗大肉,祖宗没动筷子前,轮不到你!”孩子们哄笑着散开,又不死心地绕着香气最浓的锅灶打转,那冒油的猪肉、炸得金黄的鱼块、蒸笼里透出的肉糕香气,在这夏日黄昏里,成了他们最甜蜜的折磨。
太阳逐渐落下,将祠堂的青砖灰瓦染上一层金色。所有的条凳都已坐满了人。女眷和孩子们被安置在祠堂外的席面上,碗筷轻碰,笑语盈盈。而祠堂内,则是另一番庄严肃穆的景象。
神案之上,一对粗大的红烛高烧,烛火跳跃,映照着正中“秦氏历代昭穆考妣之神位”的牌位,庄重而神秘。
牌位前,三牲齐备:煮得半熟、扎着红绸的硕大猪头居中,羊头、牛头(以鱼代之,取其“有余”之意)分列左右,雄鸡昂首,鲤鱼摆尾。
五谷、果品、十大碗中的头碗“三牲献瑞”热气腾腾,还有那几碗黄酒,粗犷地摆在案前。袅袅的白烟从香炉中升起,带着松柏的清香,在肃穆的祠堂内缓缓弥漫开来。
村长秦茂山作为司仪,立于神案一侧,神色端凝。他清了清嗓子,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在祠堂内回荡:“吉时已到——主祭者就位!”
秦思齐上前一步,整了整头上儒生方巾,又仔细抚平了那身的青色襕衫。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香案正前方,撩起襕衫前襟,对着祖宗牌位,深深跪拜下去。
三跪九叩,每一个动作都缓慢、凝重、一丝不苟。额头触碰到祠堂冰冷而洁净的青砖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传递着血脉深处的虔诚与敬畏。
叩拜完毕,他直起身,从村长手中接过一卷写满墨字的黄麻纸——那是他昨夜在油灯下反复斟酌书写的祝文。祠堂内鸦雀无声,只听得烛火轻微的噼啪声。他展开祝文,目光扫过列祖列宗的牌位,声音清朗而饱含情感,在肃穆的空间里清晰流淌:
“维大丰天宝二十一年,岁次乙未,七月十八日吉时,嗣孙秦思齐,谨以刚鬣(猪)、柔毛(羊)、翰音(鸡)、鲜鳞(鱼)、清酌庶馐、粢盛五谷,敢昭告于秦氏堂上历代昭穆考妣之神位前:
伏惟列祖,源深流长。筚路蓝缕,辟此山乡。德泽绵延,佑我苗秧。恩深似海,没齿难忘。
今嗣孙思齐,幼承庭训,萤窗雪案,不敢惰荒。赖祖宗默佑,文星垂照,今岁幸蒙宗师拔擢,得入江汉学院,忝列黉门,获秀才之微名。此皆祖宗厚德所荫,神明福佑之彰!
兹值仲夏,虔备牲醴,肃修祭典。牲牷肥腯,粢盛丰洁,荐其时食,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