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狗娃看瓜
在记忆深处,有一段被阳光和欢笑填满的夏日时光,熠熠生辉,永不褪色。那片承载着无数美好回忆的西瓜地,宛如一块碧绿的翡翠,镶嵌在广袤的田野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而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狗娃的男孩。
狗娃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黝黑的皮肤下是对土地近乎虔诚的热爱。每年春天,当第一缕春风温柔地拂过沉睡的大地,父亲便会扛起磨得锃亮的锄头,带着一袋袋饱满的西瓜籽,走向那片承载着一年希望的田野。他翻耕土地的姿态,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每一锄落下都带着沉甸甸的期许。那些乌黑油亮的西瓜籽,被他小心翼翼地、近乎神圣地播撒进湿润的土壤里,像是在泥土深处埋下一个个关于甜蜜和富足的承诺。为了让这片瓜田与众不同,父亲还在田埂四周,精心种下了一圈向日葵。他粗糙的大手捏着葵花籽,轻轻放进小坑,覆上薄土,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刚出生的雏鸟。他常咧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微黄的牙,对狗娃和姐姐说:“瞧,这葵花,给咱瓜地镶道金边儿!还能招蜂引蝶,让瓜更甜哩!”那笑容里,盛满了对生活的热忱和对金秋丰收的笃定。
日子在狗娃无忧无虑的奔跑中滑过。西瓜苗在父亲的汗水浇灌下,顶破土层,嫩绿的藤蔓如同获得了生命密码,开始在地上肆意地、欢快地蔓延,像无数条绿色的溪流,纵横交错,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毯。而田埂上的向日葵也不甘示弱,它们挺直了细长的腰杆,努力向上,顶着一天比一天饱满硕大的金色花盘,骄傲地追随着太阳的轨迹。它们站在那里,沉默而坚定,真像父亲口中忠诚的卫士,日夜守护着这片日益繁盛的绿色王国。
瓜田紧挨着一条笔直的乡间大路,路的两旁,是高大挺拔、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杨树。这些树根深叶茂,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用浓密的绿荫为道路和瓜田遮挡着烈日。夏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还慵懒地藏在云层后面,薄薄的晨雾便如轻纱般悄然降临,温柔地笼罩着田野、村庄和道路。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朦胧的诗意里。此时的西瓜地,宛如一个被施了魔法的仙境。白杨树灰白色的树干在流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是古老森林里支撑着天空的神秘石柱;宽大的西瓜叶上,凝结着无数晶莹剔透的露珠,在熹微的晨光映照下,宛如撒落一地的珍珠,闪烁着迷人的光晕;向日葵那巨大的金色脸庞也被雾气半遮半掩,只留下一个模糊而温暖的轮廓,像极了羞涩的少女,犹抱琵琶半遮面。
终于,空气里开始弥漫起西瓜特有的、越来越浓郁的清甜气息。沉甸甸的果实藏在茂密的藤叶下,宣告着收获季节的来临。为了防止那些圆滚滚的宝贝在成熟前被不速之客“光顾”,父亲决定让狗娃和他姐姐白天轮流看守瓜田。听到这个消息,狗娃兴奋得在炕上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踏实,满脑子都是即将开启的“看瓜大冒险”。姐姐虽然比他大两岁,也掩饰不住眼中的新奇和雀跃。
看瓜的日子,成了狗娃和姐姐专属的夏日乐园。每天天蒙蒙亮,露水还挂在草尖上,他们就早早来到瓜地边父亲用木头和稻草搭起的简易瓜棚。在父亲仔细的叮嘱下——哪些瓜快熟了要特别留心,看到陌生人靠近要大声喊,渴了可以摘个沙瓤的“歪把子”吃——他们便像模像样地开始了“巡逻”。小小的身影在田埂上、瓜垄间来回穿梭,眼睛瞪得像探照灯,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动静,连一只野兔蹿过田埂都能让他们紧张好一阵子。夏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晒得皮肤发烫,汗水顺着额角流进脖子里。瓜田深处,那股成熟西瓜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芬芳的甜香愈发诱人。路边的白杨树叶在热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不知疲倦地为这炎炎夏日演奏着舒缓的背景音乐。
然而,平静的日子很快被打破了。一天傍晚,情况有些不同寻常。父亲说好日落前来接他们,可左等右等,那个熟悉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在大路的尽头。起初,天边的晚霞还燃烧得异常绚烂,把整片西瓜地、白杨树、甚至连瓜棚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橙红色,美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狗娃和姐姐还饶有兴致地指着变幻的云霞说笑。但没过多久,那绚烂的色彩如同被水洗去,迅速黯淡、消失。天空像被泼了墨,一层层加深的暮色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吞噬了最后的光亮。太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
狗娃和姐姐站在瓜棚外,伸长脖子,焦急地望向那条变得模糊不清的大路。路上空空荡荡,只有晚风偶尔拂过白杨树叶,发出比白天更清晰的、带着凉意的沙沙声。周围的光线迅速被黑暗接管,原本亲切熟悉的瓜田瞬间变得陌生而诡异。一个个藏在藤蔓下的西瓜在浓重的夜色里,显露出模糊而巨大的轮廓,像极了潜伏在黑暗中的、不知名的怪兽,静静地窥视着两个孤立无援的孩子。
当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完全吞噬,无边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狗娃的心。他感到自己的小腿肚子在打颤,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姐姐的手。姐姐的手心也冰凉潮湿。两人几乎是屏着呼吸,跌跌撞撞地缩回瓜棚里,摸索着挤在角落一堆干燥的稻草上。瓜棚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带着霉味的稻草气息。他们蜷缩着身体,大气都不敢喘,耳朵却异常灵敏地捕捉着棚外的一切声响。白天悦耳的虫鸣,此刻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嘈杂噪音,仿佛无数只鬼祟的小爪子在黑暗中挠动。白杨树叶在夜风中的摩擦声,此刻听起来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瓜田里、在瓜棚周围悄悄地、快速地移动、穿梭。每一次突兀的声响——也许是风卷起一片落叶,也许是田鼠跑过——都让姐弟俩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又重重落下,惊出一身冷汗。
“姐…姐…”狗娃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蚊子哼哼,他更紧地抱住姐姐的胳膊,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我…我好害怕…爹咋还不来啊?”
姐姐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但她强自镇定,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安慰弟弟:“狗娃,别怕!爹肯定是有要紧事绊住了脚,他…他一会儿准来!”话虽如此,那语气里的紧张和不确定,连狗娃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黑暗中,姐姐摸索着把弟弟更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微弱的依靠。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铁板上煎熬。姐弟俩在狭窄的瓜棚里紧紧相拥,眼睛死死地盯着瓜棚入口那块被夜色染得更深的区域,仿佛那里随时会钻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棚外的虫鸣和风声似乎更大了,编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无形大网。就在狗娃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时,一阵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田埂的泥土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狗娃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惊恐地抬头望向姐姐模糊的轮廓。
“是…是爹吗?”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不成调。
姐姐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几乎要捏碎狗娃的手。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姐弟俩紧绷的心弦上。终于,一个高大的、无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瓜棚门口,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天光!
“狗娃!丫头!爹来了!”父亲那带着喘息却无比洪亮、无比安心的声音,如同天籁般穿透了浓重的黑暗!
悬在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落回肚子里,巨大的恐惧瞬间被汹涌而来的委屈和依赖替代。狗娃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和姐姐的啜泣声混在了一起。
父亲一步跨进瓜棚,借着棚外微弱的星光,看到两个孩子蜷缩在角落,脸上还挂着泪痕,身体止不住地哆嗦。他心疼极了,一把将两个孩子紧紧搂进宽厚温暖的怀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他们的后背。“对不住,对不住啊,我的娃!”父亲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歉意,“队里临时有点急事,绊住了,爹来晚了,吓着你们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泥土气息,此刻成了最有效的安抚剂。狗娃把脸深深埋进父亲结实的胸膛,感受着那有力的心跳,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在这温暖的包围中渐渐消散。
父亲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带他们走出令人窒息的瓜棚。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洒满大地,给田野、道路、白杨树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清辉,也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父亲边走边讲着些乡野趣闻,爽朗的笑声驱散了残留的阴影。狗娃和姐姐紧跟着父亲,脚步渐渐轻快起来,清脆的笑声重新回荡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
然而,更大的考验如同潜伏的猛兽,还在后面。又一天,午后阳光正烈,蝉鸣聒噪。狗娃和姐姐像往常一样在瓜棚附近树荫下玩耍。忽然,毫无征兆地,大片大片的乌云如同奔腾的黑色马群,从西北的天际汹涌而来,迅速吞噬了湛蓝的天空。天色骤然阴沉,如同夜幕提前降临。紧接着,狂风像脱缰的野马,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怒吼,裹挟着飞沙走石,凶猛地扑向大地!路旁高大的白杨树首当其冲,粗壮的树干在狂风中疯狂地摇摆、扭曲,发出“嘎吱嘎吱”,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细小的树枝和树叶被狂暴地撕扯下来,在空中打着旋儿乱飞。
风越来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站不稳脚。狗娃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几乎要把他掀翻。姐姐尖叫着,死死拉住他的手。“快!进瓜棚!”姐姐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破碎而尖利。两人连滚带爬地冲进瓜棚,紧紧抓住支撑棚顶的木头柱子,身体随着棚子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感觉整个小小的庇护所随时会被掀上天空。透过草帘的缝隙,狗娃惊恐地看到,外面已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一些较细的白杨树枝被硬生生折断,如同断箭般射向远处。更大的威胁紧随而至——豆大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子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雨势就变成了瓢泼,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风声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