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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狗娃看瓜（第2页）

瓜田顷刻间变成了一片泽国。肆虐的狂风和暴雨无情地蹂躏着那些脆弱的生命。鲜绿的瓜秧在风雨中痛苦地翻滚、倒伏，有的被连根拔起，甩在泥泞里。那些原本沉甸甸、孕育着甜蜜希望的西瓜，此刻在泥水中无助地滚动、碰撞，有的甚至被狂风抛起又重重摔下，裂开了口子，露出鲜红的瓜瓤，瞬间被雨水冲刷成一片狼藉的粉红。狗娃和姐姐蜷缩在瓜棚的角落，脸色惨白如纸，紧紧抱在一起，小小的身体随着棚子的每一次剧烈晃动而颤抖。无助和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们的心脏。

“姐…姐…”狗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被风雨声淹没，“瓜…瓜都完了吗？爹的瓜田…”他看着外面地狱般的景象，想到父亲一年的辛劳可能付诸东流，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姐姐的嘴唇也在发抖，但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把弟弟搂得更紧，大声在他耳边喊：“别怕！狗娃！爹一定会来的！他肯定有办法！老天爷不会这么狠心的！”她的声音带着哭音，却充满了对父亲盲目的、近乎信仰般的信任。

狂风暴雨似乎没有尽头，反而愈演愈烈。就在这绝望的时刻，一声令人肝胆俱裂的巨响压过了所有的风雨声——“咔嚓！轰隆！”狗娃透过缝隙，惊恐地看到，一棵碗口粗、他们平日玩耍时常倚靠的白杨树，竟然被狂暴的飓风拦腰折断！巨大的树冠带着撕裂的断口，沉重地砸向地面，溅起冲天的泥水！那场景，如同巨人的轰然倒塌，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让狗娃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对瓜田和父亲的担忧达到了顶点。

就在姐弟俩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劈开混沌的礁石，顽强地出现在风雨交加的远方！是父亲！他穿着那件破旧的雨衣，顶着能把人吹倒的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田埂上跋涉，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瓜棚的方向挪动。风雨中，父亲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天地之力撕碎。但在狗娃和姐姐模糊的泪眼中，那个蹒跚的身影，却如同巍峨的山岳，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恐惧，带来了生的希望和无穷的力量！

父亲终于踉跄着冲进瓜棚。看到两个孩子虽然吓得够呛但安然无恙，他布满雨水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甚至来不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只是急促地对姐弟俩说了句：“待着别动！”便毫不犹豫地转身，一头扎进了更加狂暴的风雨之中！

父亲的身影在肆虐的雨幕中时隐时现。他冲到那些倒伏的瓜秧旁，不顾泥泞，跪在地上，用粗糙的大手，奋力将沾满泥浆的藤蔓扶起。他动作迅速而熟练，从腰间解下准备好的草绳，把藤蔓小心地固定在事先插好的小木桩上。雨水肆无忌惮地侵扰，但他仿佛毫无知觉，眼中只有那些在风雨中飘摇的生命。一个被风吹得滚到田埂边缘的大西瓜眼看就要掉进水沟，父亲一个箭步扑过去，用整个身体挡住了它，然后费力地把它滚回瓜田中央相对安全的地方。

“狗娃！丫头！别怕！出来搭把手！”父亲的吼声穿透风雨传来。

狗娃和姐姐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勇气。父亲在战斗，他们怎么能退缩？两人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冲出瓜棚，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浇透。他们学着父亲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泞的瓜田。狗娃跑到一株被风吹歪、但藤上还挂着两个大西瓜的瓜秧旁，用尽吃奶的力气，想把沉重的藤蔓扶正。姐姐则跑过去，帮父亲递绳子，或者用小手捧起泥水里的西瓜，把它们挪到地势稍高的地方。风雨依旧狂暴，冰冷的雨水打得脸生疼，泥浆糊满了裤腿和鞋子。但此刻，狗娃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害怕的孩子，他正和父亲、姐姐一起，为了守护这片充满希望的绿色而战斗！每一次扶起一株瓜秧，每一次挪动一个西瓜，都像是在暴风雨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风雨终于显露出疲态。风势渐渐小了，雨点也不再那么密集和凶狠。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却无比珍贵的阳光，如同金色的利剑，刺破了昏暗的天空，斜斜地照射在劫后余生的瓜田上。

父亲直起累得酸痛的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望着眼前这片狼藉却保住了大部分希望的瓜田。虽然不少瓜秧被毁，有些西瓜破裂了，但更多的瓜藤被固定住了，许多沉甸甸的西瓜安然无恙地躺在泥泞里，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湿漉漉的光。父亲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疲惫却欣慰的笑容。狗娃和姐姐也累得几乎站不稳，小脸冻得发青，衣服湿透贴在身上，但看到父亲的笑容，看到那些幸存下来的西瓜，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惫。他们咧开嘴，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带着泥点的笑容。

在父亲的带领下，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瓜田里的西瓜终于完全成熟，散发着更加浓郁的甜香。一辆辆马车、驴车来到地头，将那些圆滚滚、绿油油的宝贝小心翼翼地装上车，运往城里。看着原本被绿色藤蔓覆盖得严严实实的瓜田，渐渐变得空旷，露出黄色的土地，狗娃和姐姐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他们知道，这段充满新奇、恐惧、汗水与温暖的看瓜日子，就要画上了。

在彻底告别瓜田的那天，父亲从地里精心挑选了两个最大最圆的西瓜，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发出沉闷悦耳的“咚咚”声。“给，狗娃，丫头！”父亲把西瓜分别递给姐弟俩，“这是咱的瓜，也是你们的‘工钱’！拿着！”狗娃和姐姐珍重地抱着沉甸甸的西瓜，冰凉的瓜皮贴在胸前，心里既为这份“奖励”高兴，又充满了对这片田野和这段特殊时光的不舍。他们向父亲告别，感谢他这些日子带着他们看瓜，教他们认瓜、护瓜。父亲笑着，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他摸了摸狗娃的头，又拍拍姐姐的肩膀，声音温和而有力：“好娃！以后得空还来爹这儿！记住这段看瓜的日子，记住咱庄稼人，就得像这地里的瓜秧，根扎得深，腰杆挺得直，经得起风雨日头！做人哪，也得有担当，讲良心，莫贪图一时的小便宜，坏了根本！”

回到家，狗娃把那个大西瓜放在堂屋的饭桌上。他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出神地望着西瓜那深绿浅绿相间的条纹，手指轻轻抚过粗糙的表皮。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给西瓜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这段看瓜的经历，如同这西瓜的滋味，深深地烙印在狗娃的心底。它不仅让他尝到了汗水浇灌出的、最纯粹的甘甜，更让他懵懂地明白了许多书本上没有的道理：土地不会辜负勤劳的双手，每一份收获都浸透着汗水；风雨是考验，但只要有守护的心和坚持的力，希望就不会被轻易摧毁；而那份在恐惧中相互扶持、在困难时挺身而出的责任与担当，更是做人最珍贵的底色。

多年以后，狗娃早已长大成人，离开了那个炊烟袅袅、蛙鸣阵阵的小村庄。但每当溽暑难耐，街头巷尾摆满绿皮红瓤的西瓜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熟悉的清甜气息，瞬间便将他拉回那个遥远的夏天。父亲在晨雾中侍弄瓜苗时专注的侧影，姐姐在暮色里故作镇定的安慰，暴风雨中父亲如礁石般坚定的身影和他们姐弟在泥泞中笨拙却拼命的抢救，还有那片在风中摇曳生姿的金色向日葵，那些沉默守护又轰然倒下的白杨巨人，甚至那个在恐惧中显得无比漫长的瓜棚之夜所有的一切，都鲜活地涌上心头。那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画面，如同散落在记忆银河中的星辰，历经时光流转，非但未曾黯淡，反而愈加清晰明亮，永恒地闪烁着温暖而坚韧的光芒。

有时，在疲惫的深夜，狗娃会痴痴地想：如果时光真有倒流的河流，他愿意逆流而上，变回那个赤着脚、晒得黝黑的小男孩，再和姐姐一起，回到那片熟悉的瓜田，回到父亲身边。哪怕再经历一次暮色的恐惧，再面对一场狂暴的风雨，他也愿意。只为在那片纯粹的土地上，再感受一次大地的心跳，阳光的温度，雨水的清凉，还有那份简单到极致、却充盈着生命力的快乐。当然，他知道，逝去的童年如同指间的流沙，再也无法紧握。但那段看瓜的岁月，早已化作他生命中最厚实、最温暖的基石，成为灵魂深处取之不尽的财富。

在这个步履匆匆、人心浮躁的时代，人们常常被物质的洪流裹挟着向前，追逐着似乎永远填不满的欲望，却在不经意间遗失了生命中最本真、最动人的风景。而童年那片碧绿的瓜田，那段看瓜的经历，对于狗娃而言，就像一面清澈的镜子。当他感到迷失时，总能从中照见那个曾经在田野上奔跑、在风雨中成长、心灵如露珠般纯净的自己。它无声地提醒着他：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都不要忘记低下头，看看脚下的土地，感受阳光雨露的恩泽，珍惜身边那些朴素却真挚的情谊，用心去品味平凡日子里的每一丝甜意。

每当人生路上遭遇沟坎，感到彷徨无助时，那段看瓜的记忆总会适时地浮现，给予狗娃最深沉的力量。它会让他想起父亲在狂风暴雨中，那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的身影；想起在绝境中，只要不放弃，总能等来云开雾散的希望。这力量让他明白，真正的勇气并非无所畏惧，而是在恐惧中依然选择前行；真正的坚韧，是像那饱经风雨的瓜秧，即使倒伏，只要根还在，就能重新挺立，向着阳光生长。他会带着这份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勇气和韧性，去面对生活的每一次挑战，步履坚定地走向未知的前方。

如今，乡村早已换了模样。曾经广袤的田野或许已被整齐的厂房或新盖的楼房取代，那条蜿蜒的土路也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父亲已经去世，但狗娃心中那片碧绿的瓜田，那金黄的向日葵花海，那沙沙作响的白杨林荫道，却永远不会被时光磨蚀。那是他灵魂深处的一片净土，是疲惫心灵得以休憩的港湾，是迷茫时指引方向的灯塔。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世事如何沧桑，这段看瓜的童年记忆，都将被他无比珍视地收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伴随着他，温暖他，照亮他人生旅途的每一段征程。

在未来的某一天，当狗娃也有了绕膝承欢的孩子，他会坐在温暖的灯光下，用温和的声音，把这段关于瓜田、关于风雨、关于守护与成长的乡村往事，细细讲给他们听。他会描绘那片碧玉般的瓜田，那忠诚的向日葵卫士，那风雨中的恐惧与坚守，还有老父亲如山般的身影。他希望孩子们能从这些遥远的故事里，触摸到土地的脉搏，闻到阳光和汗水的味道，懂得劳动创造价值的真谛，理解责任与担当的分量，领悟生命在风雨中愈发坚韧的奥秘。他相信，这些浸润着泥土芬芳、闪耀着人性光辉的记忆种子，一旦播撒在孩子们纯净的心田，终将生根发芽，开出属于自己的、独特而美丽的花朵，成为他们穿越人生风雨时最宝贵的行囊。

看瓜，一段平凡得如同田埂上小草的童年经历，却在狗娃的生命里，谱成了一曲悠长而深沉的乐章。这乐章里，有夏日的蝉鸣，有晨雾的朦胧，有暮色的恐惧，有风雨的咆哮，更有守护的坚韧、亲情的温暖和成长的拔节声。无论时光的河流如何奔腾不息，这旋律都将永远回响在狗娃的记忆深处，成为他生命画卷上最浓墨重彩、最不可替代的一抹底色，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