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看见了朱厚熜的双脚,认出了属于皇帝的下摆与袍子。
他始终不能够理解,为什么那个该死的朱厚照,要在临终前立下遗诏,要将皇位拱手让给堪称仇人的存在。
难道他不知道朱厚熜有可能会让他仅存于世的亲人死去吗?
难道他不知道朱厚熜有可能毁灭掉他留存不多的功绩吗?
难道那个男人到死都是没有心的人吗?
然而这些现在都没有意义了。
只听闻这江彬冷冷言道“不知陛下此来,是为何故?难不成是来看望我这个老朋友吗?”
哒!哒!哒!
明黄色袍子下的硬底靴子踏在坚硬石板上,传出声音。
现在,江彬能够看到那外竖黑带,挂玉佩的腰部。
“谁说不是呢?朕最近一段时间太过忙碌,现在终于理清了朝中诸多杂事,而今乃是嘉靖元年,朕终于稍微闲下来些了,实在是忘不掉你这位老朋友,于是便来看一看你了。”
听着仿佛如真心实意,好似真的来看老朋友的话语,江彬心中顿觉无比苦涩,这个皇帝比朱厚照要高明太多了。
数年前还能从对方话语中听出来极其剧烈的恨。
而今,却真诚的叫人害怕。
“陛下莫要说笑了,罪臣虽然在牢狱之中不见天日,但自问还没有到眼瞎的地步,许久不见陛下,陛下此来想必是要惩治我罪行的吧。”
“那可不一定,要知道,现在许多人暗地里都在说,若不是你江彬,我朱厚熜能不能做皇帝都还不一定呢。”
朱厚熜的话听起来就像是真正的老朋友,有点儿像是传说中太祖朱元璋同徐达,同汤和之间私下里那种家常聊天一样。
那种温和的态度,你几乎无法想象,其人是一名包藏祸心,想要动刀子杀人的皇帝。
朱厚照啊,朱厚照,你若是有他这样的功夫,我江彬怎么会起那种歪念头呢?
“陛下,是杀是剐,请给微臣一个痛快吧,微臣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磨迹了,微臣知道自己已经将陛下得罪死了,陛下,臣知道自己是绝没有可能活下去,只求陛下给微臣一个痛快。”
江彬不敢上抬脑袋,因此错过了朱厚熜在一瞬间内脸颊狠狠抽动的场景,从虚伪面容之中蕴含着的恶毒情绪曾在哪里展露出来,似乎在说:这世上哪儿有这般便宜的事情。
“朕何曾说过要取你性命?”
“陛下莫要说笑了,臣追随先帝时在安陆州做的事情,臣曾亲眼看见过您那憎恨欲狂的模样,您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我的,既然知道要死,臣便不会存有半分希望了。”
“朕说了,朕不会取你性命,也不会在你身上施加酷刑,连你的家人,朕也会放过,会让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你的妻,你的父母都能够放回家,朕最多只是抄没你的家产而已。”
朱厚熜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蹲下了。
这让江彬一下子看见了皇帝的面容。
同过去一样,这仍然是一张显出青涩,脖颈处存在绒毛的面孔。
这象征着他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天子。
可能现如今他的后宫之中连一个属于他的女人都没有。
江彬无法看见皇帝的眼睛,因为他露出笑容之后,眼睛眯着,看起来像是闭着一样。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类似于一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