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账册堆叠在一起,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散着油墨、纸张和一种陈腐的、属于过去辉煌的气息。
胡雪岩枯瘦的手指,正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过最上面一本账册封面那烫金的“阜康通记”四个大字。
指尖划过“康”字的最后一笔,带着无尽的留恋和锥心刺骨的痛楚。
胡芸娘,他唯一的女儿,穿着一身素白孝服,静静地跪坐在父亲脚边的蒲团上。
她仰着脸,泪痕早已在苍白的脸颊上干涸,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
那双酷似胡雪岩年轻时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如同暴风雨中迷失的小舟。
她看着父亲那仿佛一夜之间彻底垮塌的脊梁,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似乎永无休止的喧嚣(杭州的挤兑虽被胡雪岩紧急调运的有限现银和强硬手段暂时压制,但恐慌已如瘟疫般蔓延),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抖。
胡雪岩的手指最终停在了账册上。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女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被这稚嫩而绝望的面容刺痛了,猛地爆出最后一点骇人的精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中炸开的火星。
“芸娘,”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刻刀雕琢金石般的决绝,“抬起头,看着爹。”
胡芸娘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挺直了瘦弱的脊背,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向父亲。
胡雪岩死死盯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在铸造烙印:
“记住盛宣怀!”
这个名字从他齿缝间迸出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刻骨的恨意,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胡芸娘的心尖上。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仿佛被这名字里蕴含的冰冷杀机刺穿了。
“记住他!”胡雪岩重复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穿透力,在密闭的斗室里激起回响。
随即,那声音又迅低哑下去,只剩下一种渗入骨髓的苍凉和悲怆,“牢牢记住!就是这个人……这个人……用看不见的电线,用盖着官印的纸……用比刀还快、比砒霜还毒的算计……毁了爹一辈子的心血……毁了胡家……”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枯瘦的肩膀不住地耸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胡芸娘惊恐地扑上去,用尽力气抱住父亲颤抖的手臂,冰凉的小手触碰到他枯槁的皮肤,只感到一片骇人的冰冷。
胡雪岩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女儿惊恐的泪眼,落回那堆积如山的账册上。
他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伸向那盏锡灯。
他拔下了灯罩,昏黄的豆大火苗失去了束缚,骤然向上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出细微的噼啪声,将他布满皱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地府归来的幽魂。
他拿起最上面那本厚厚的总账,封面上的“阜康通记”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金色。
没有丝毫犹豫,他枯瘦的手腕一翻,将那承载着他毕生荣辱与算计的册子,决绝地、缓慢地,凑向了那簇贪婪的火舌!
嗤——
干燥的纸张边缘瞬间卷曲、焦黑,明亮的火焰如同毒蛇般猛地窜起,迅吞噬了烫金的封面,出欢快的、噼啪作响的爆裂声!
纸张燃烧的气味,混合着油墨、灰尘和陈年账簿特有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密室,浓烈得令人窒息。
胡芸娘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想伸手去夺,却被父亲冰冷而坚决的眼神钉在原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象征着父亲一生辉煌的“阜康”二字,在橘红色的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变形,最终化为飞旋的黑色灰烬,如同无数只绝望的蝴蝶,在昏黄的灯影里狂乱地飞舞。
火光跳跃,照亮了胡雪岩的侧脸。那跳跃的光影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疯狂舞动,将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映照得如同刀刻斧凿。
他定定地看着那越烧越旺的火焰,看着自己亲手缔造又亲手点燃的“帝国”在眼前坍塌、化作飞灰。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是焚尽一切的疯狂,最后,竟沉淀出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芸娘啊……”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带着一种洞悉世情、耗尽生命的疲惫,如同最后的遗言,又像一句迟来了几十年的悟道偈语:
“看明白了吗?……商道的尽头……不是算盘珠子……”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穿透了密室的墙壁,投向一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比哭还要惨淡万分的、令人心悸的笑容。
“是刀。”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强劲的冷风不知从何处钻入密室,猛地扑向那堆燃烧的账册。
火焰被风压得一矮,随即又像被激怒的猛兽般,带着更炽烈的毁灭欲望,轰然窜起!更高!更亮!更疯狂!
将胡雪岩那张布满皱纹、写尽沧桑的脸庞,和他鬓角那刺目的、如同染了霜雪的白,瞬间吞噬进一片跳跃的、残酷的、毁灭一切的赤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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