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起了,吹得粮囤的木架嘎吱作响。沈砚裹紧官袍,望向远处被大雪覆盖的军营,那里的炊烟有气无力地往上飘,像根随时会断的线。他知道,这北境的雪,不仅冻住了道路,也冻住了太多人的心事,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雪化之前,把那些藏在冰底下的龌龊,一点点挖出来。
雪地上,被踩乱的沙粒混着积雪,渐渐凝固成坚硬的冰壳。只有苏棠画纸上那几粒磁沙,还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雪夜里,有人用沙子写下的谎言。
2。纸人疑云
纸人夜巡
雪停的那个凌晨,守夜士兵李二狗的尖叫划破了粮仓的死寂。他瘫在东墙根下,棉袄被冷汗浸得发黑,手指着空荡荡的墙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
“白纸人……真有白纸人!”李二狗被两个士兵架起来时,腿还在打颤,“三尺来高,飘在半空,怀里抱着麻袋,麻袋口露着白花花的……像是米!我追过去,它就没了,就剩一地灰!”
沈砚赶到时,晨光正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给墙角的积雪镀上一层冷金。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灰白色的粉末——是纸灰,混着细碎的竹篾,被冻在雪地里。最显眼的是几根弯曲的竹条,粗细如手指,末端留着整齐的切口,不像被风折断,倒像是用刀削过的。
“把灰都收起来。”沈砚起身,目光扫过墙头。东墙不高,墙头的积雪有被踩踏的痕迹,边缘还挂着一缕半焦的麻线,“李二狗,你看清楚纸人的样子了?”
“看清了!”李二狗的声音带着哭腔,“脸是白的,画着黑眉毛黑眼睛,跟纸扎铺卖的童男童女一个样!就是没脚,离地半尺飘着,怀里的麻袋……是咱们粮仓的粗麻布!”
沈砚没再追问。他知道李二狗不是撒谎的人,这老兵在粮仓守了十年,连老鼠打洞都能听出动静,可“飘着的纸人扛麻袋”,怎么听都像说书先生编的段子。他走到墙角,用靴尖拨开积雪,发现下面的冻土上有几个浅浅的凹痕,间距均匀,像是被什么东西撑过。
“大人,您看这个。”一个士兵捡起块没烧透的纸片,递过来。纸片边缘焦黑,中间却还留着半截眉眼——用松烟墨画的,线条粗粝,眼尾微微上挑,确实和北境纸扎铺的风格一模一样。
沈砚正端详着纸片,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见个穿青布裙的姑娘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个藤篮,篮子里露出半截桑皮纸和一个小小的拓包。是苏棠,昨天那个画现场图的文书之女。
“苏姑娘怎么来了?”沈砚挑眉。按规矩,女眷不该进粮仓。
苏棠屈膝行了个礼,声音很轻:“家父的旧档里,有粮仓东墙的修缮记录,我想来核对一下尺寸。听见这边喧哗,就过来看看。”她说着,目光落在沈砚手里的纸片上,“这是……纸扎人的残骸?”
沈砚把纸片递给她。苏棠没接,而是从篮子里拿出副细棉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捏起纸片,又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有桐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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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油?”
“嗯。”苏棠用指尖蹭了蹭纸片边缘,“纸扎人要防腐防潮,都会刷桐油。这纸片的纤维里渗着油,烧起来才会留这种半焦的边。”她放下纸片,又去看那些竹篾,“切口是新的,用的是薄刃刀,切口斜着收锋,跟纸扎铺扎骨架的手法一样。”
沈砚心里一动。他昨天还在想,磁沙“冤”字是人为布置,现在看来,这纸人恐怕也是有人刻意弄出来的。可谁会费这么大功夫,又是磁沙又是纸人,非要把粮仓闹得鸡犬不宁?
“你父亲的旧档里,有提过纸扎铺吗?”沈砚问。
苏棠摇摇头:“家父只记公务。不过北境就一家纸扎铺,在南街口,老板姓王,手艺是祖传的。”她顿了顿,又道,“大人请看这些纸灰。”
沈砚跟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雪地上的纸灰里,混着些亮晶晶的碎屑,像是某种粉末。苏棠从篮子里拿出张桑皮纸铺在地上,用拓包轻轻蘸着灰,拓出个模糊的印记。
“是锡箔。”苏棠指着印记里的亮斑,“纸扎人身上常会贴锡箔当装饰,烧了就剩这种碎屑。但这些碎屑太碎了,像是被人故意碾过。”
“你的意思是……”
“有人在夜里烧了纸扎人,却不想留下痕迹,所以把灰烬碾碎了。”苏棠的声音很肯定,“可他没算到会下雪,灰烬冻在雪里,碾不彻底。”她又指向墙角的凹痕,“这是竹架的支撑点,纸扎人不是飘着的,是有人用竹竿挑着走,竹竿的底端在地上留下了凹痕。”
沈砚看着那些均匀的凹痕,突然明白了。李二狗说纸人“离地半尺”,不是飘着,是挑竹竿的人半蹲身子,让纸扎人保持低空移动。至于“扛着麻袋”,恐怕是把麻袋绑在了纸扎人身上,故意引李二狗去追。
“周德发!”沈砚喊了一声,“去南街口的纸扎铺问问,最近有没有人买过三尺高的纸人,还要粗竹篾和桐油。”
周德发刚要应声,苏棠却突然开口:“大人,不必了。”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张纸,递过来,“这是我刚才在东墙外捡到的,上面有个名字。”
纸上是张揉皱的账单,墨迹被雪水洇开了大半,但还能看清“张小帅”三个字,后面跟着“竹篾五斤、松烟墨一两”的字样,落款是“王记纸扎铺”。
“张小帅?”沈砚没听过这个名字。
“是纸扎铺的学徒。”苏棠解释道,“我去仓库查磁沙时,路过南街口,见过他。十五六岁,总爱在铺子里摆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听说还会做能走的纸人。”
沈砚盯着账单上的日期,是三天前。正好是“鬼换粮”事发的前一天。
“去把人叫来。”沈砚对周德发说,“别惊动他,就说粮仓需要纸人祭拜,让他带着样品来。”
周德发走后,沈砚看着苏棠,突然觉得这姑娘不简单。她不仅懂拓印,还对北境的人情世故了如指掌,更难得的是,她的思路异常清晰,总能从细枝末节里找到线索——倒像是个天生的查案人。
“你父亲的案子,”沈砚斟酌着开口,“你觉得有蹊跷?”
苏棠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低头看着手里的拓包:“家父管了二十年粮仓账册,从没错漏。去年王守备出事,他说账上有笔五百石的粮对不上,想去核对,第二天就被说成‘监守自盗’,关进了大牢。”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韧劲,“我不信家父会偷粮,他常说,北境的每一粒米,都连着士兵的命。”
沈砚沉默了。他来北境前,就听说过苏文的案子,当时只当是普通的贪腐案,现在看来,恐怕和王守备的死、如今的“鬼换粮”都脱不了干系。这粮仓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粮食,还有一整个烂掉的根。
“那批磁沙,你查到了吗?”沈砚转开话题。
“查了。”苏棠点头,“仓库西角的杂货堆里,少了大约半袋磁沙,记录上写着‘损耗’,但签字的人是……粮官张启。”
张启。沈砚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粮官,昨天“鬼换粮”事发时,他第一个冲过来,嘴里喊着“冤魂索命”,现在想来,倒像是在故意引导大家往鬼神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