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三方紧绷的弦即将断裂的刹那——
“够了!”
一声清喝,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骤然响起!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厅内每一个人的心上,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伐之气硬生生砸开了一道缝隙。
是卢明远。他猛地挺直了腰背,那一直笼罩在眉宇间的凝重和无奈,在这一刻被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所取代。他不再看那三张或狰狞、或阴鸷、或冷硬的脸,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暂时压制住混乱的力量:
“诸位!”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莫氏密信在此!它干系之重,牵连之广,诸位心中比卢某更明镜一般!邕州城百年安宁,系于一线!”他指向那封信,手指稳定,“你们要它?好!青梧卫要查案,双龙会要血债,农氏要清名!你们都有你们的道理,你们的刀锋,你们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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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恳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然而,此信就是一座火山!卢家无力镇压,在座任何一方,单独吞下,就不怕引火烧身,粉身碎骨吗?今日诸位在此剑拔弩张,争的是一封信,明日邕州城因此信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争的又是谁的输赢?!”
他猛地提高了声调,目光如电:“此信,已非一家一姓之物!它关乎邕州存续!卢某今日提议,将此信,交由一人!此人非官非私,非帮非派,却德高望重,秉性刚直,邕州上下,莫不信服!唯有他,可主持公断,令各方信服,令调查明澈,令真相昭然于天下!此人,便是岑仲昭,岑大人!”
“岑仲昭”三个字如同带着某种魔力,瞬间让大厅内狂暴的气流为之一滞。
罗远按着刀柄的手微微松了力道,紧蹙的眉峰下,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卢明远,似乎在权衡这个提议背后真正的利弊。将信交给岑仲昭?那个出了名的硬骨头、犟脾气,油盐不进的老家伙?确实,他若插手,调查必然无法被任何一方暗中操控,但同样,青梧卫想从中渔利的空间也几乎被封死。利弊得失,在罗远心中飞快盘算。
罗天霸和陈霸天交换了一个眼神。罗天霸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名字也心存忌惮。岑仲昭那老头,软硬不吃,当年双龙会想拉拢他,碰了一鼻子灰。信若到了他手里,想用江湖手段强取豪夺,几乎不可能。但反过来想,这老东西至少不会像农世昌那样阴险,或者像青梧卫那样直接吞掉…似乎,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陈霸天那阴鸷的三角眼中也闪过一丝无奈和认同。
农世昌脸上那层冰霜般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他捻着胡须的手指停顿了一瞬。岑仲昭…那个清流老顽固!农氏一族在邕州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唯独这个岑仲昭,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从不买任何世家的账。密信中那些关于农氏的“旧账”,若落到他手里,想暗中抹平,难度极大。但…农世昌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精光,岑仲昭同样不会容忍其他人肆意篡改密信、构陷农氏!这或许…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公平”?至少,比信落到青梧卫或那群亡命徒手里要好。
三方首领的目光,在充满尘埃和火药味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交织。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对方的忌惮、算计,以及对那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暂时无法撼动的公信力的某种…妥协。没有言语,没有点头,但那种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爆发的毁灭性气息,如同退潮般,缓慢而清晰地消退了。
卢明远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内衫。他知道,暂时稳住了。他不再犹豫,一把抓起桌上那封如同烙铁般滚烫的密信,动作近乎悲壮:“事不宜迟!罗统领、罗大当家、陈二当家、农族长,烦请诸位,随卢某即刻前往岑大人府邸!是非曲直,由岑大人,一锤定音!”他率先大步向门外走去,身影在弥漫的尘埃中显得异常决绝。那封深褐色的信,被他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着整个邕州城摇摇欲坠的命运。
青梧卫大营深处,一间静室。烛火通明,将四壁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肃杀。岑仲昭独自一人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已年逾花甲,鬓发染霜,但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衬得他面容清癯而严肃。此刻,他正凝神审视着摊开在书案上的那封莫氏密信。
室内静得可怕,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岑仲昭指尖划过陈旧纸张发出的沙沙声。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信纸上的字迹,新旧杂陈,墨色深浅不一,如同污秽的沼泽。有些段落力透纸背,带着书写者当时的激愤;有些地方则笔迹虚浮,墨色浅淡,明显是后来添补,字里行间充满了刻意的引导和误导;更有甚者,大段文字被粗暴地涂抹覆盖,只留下浓黑的墨团,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覆盖了可能存在的真相。整封信,如同一件被反复缝补又撕裂的百衲衣,混乱、矛盾、充斥着人为操弄的痕迹。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岑仲昭低声自语,声音里压抑着怒火。他拿起一支细小的狼毫笔,沾了点朱砂,在信纸边缘空白处飞快地批注:“此处墨色浮浅,笔锋迟滞,显系后添,意在引向农氏…”、“此处涂抹痕迹粗劣,覆盖之下似有‘军械’二字残留…”、“此段指控青梧卫与暗杀案关联,语焉不详,前后矛盾,疑为构陷…”朱砂的印记如同血迹,在信纸上点点晕开。
他看得越久,心就越沉。这哪里是什么密信?分明是一个精心布置、充满毒饵的陷阱!各方势力为了自身利益,像一群疯狂的鬣狗,在这封承载着过往的信笺上肆意撕咬、涂抹、篡改,将其变成了攻击异己、掩盖自身的工具!真相,早已被这层层污秽掩埋,难辨其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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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揉了揉紧锁的眉心,指尖因长时间的用力按压而微微发白。就在他几乎要放弃从这团乱麻中理出头绪,准备将信笺暂时合上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信纸右下角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边缘。
那里,靠近纸张破损的毛边处,有一行蝇头小字。字迹极小,比正文小了好几倍,若不凝神细看,极易忽略。更奇特的是它的墨色——并非寻常的松烟墨或油烟墨的黑色,而是一种极其沉郁的、近乎于黑的深紫色,在明亮的烛光下,隐隐泛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幽蓝光泽。这墨色与信纸本身的陈旧感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只是被时光蒙蔽了。
岑仲昭的呼吸骤然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立刻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柄镶嵌着水晶的西洋放大镜,凑近那行小字。
水晶透镜下,那深紫色的微小字迹被清晰地放大。它们并非汉字!而是一种极其古怪、扭曲的符号!有的如蝌蚪蜿蜒,有的似星辰散落,有的像交错的兵器,有的又如同某种抽象的图腾印记。每一个符号都独立而诡异,彼此之间毫无语法逻辑可言,透着一股古老、神秘、甚至…危险的气息。
“这是…什么?”岑仲昭低声惊呼,布满皱纹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深紫色的墨迹。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绝非普通墨汁。他敏锐地意识到,这行被各方争夺者忽略(或根本无力辨识)的符号,或许才是这封被反复涂抹的密信中,唯一未被污染的、指向真正核心的钥匙!混乱的沼泽深处,竟还埋藏着这样一道微弱的、却可能刺破黑暗的光!
这个发现,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中的迷雾,却也带来了更深沉的寒意。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曳。“来人!备马!去典籍阁!”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真相的碎片,或许就藏在那积满尘埃的故纸堆里。
邕州城的典籍阁,是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石头怪兽。它矗立在城池的西北角,远离市井喧嚣,终日与高大的古柏和缭绕的雾气为伴。巨大的条石垒砌的墙壁冰冷厚重,青黑色的瓦片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散发出潮湿和岁月腐朽的气息。沉重的木门开启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陈年纸张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岑仲昭拒绝了随从,独自一人踏入这尘封的迷宫。巨大的空间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狭窄的窗户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在无数高耸至屋顶的巨大书架间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阵列,上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堆满了各种书籍、卷轴、札记、舆图。空气中悬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颗粒,在微弱的光柱下飞舞。寂静,是这里的主宰,唯有他脚下偶尔踩到松动的木板发出的呻吟,以及翻动书页时扬起的尘灰簌簌落下的声音,才打破了这死寂,却又更添几分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