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浸血时,陈墨正蹲在黄泉渡的老槐树下补骨笛。
骨笛是用三百年阴沉木削的,笛身还沾着未干的尸油,在阴雾里泛着青灰。他指尖捏着根细如发丝的蚕丝,正往笛孔里穿——这是用刚化形的怨蝶翅膀抽的,能引魂,也能断魂。
声音像两片青铜剑相击,带着三分冷,七分热。地断在笛孔里。他知道是谁来了——这世上能让黄泉渡的阴差主动退避三舍的活人,只有两个。
抬眼时,穿玄色深衣的男人正站在三步外。他腰间挂着六国相印的仿制品,金纹在暮色里晃得人眼疼,正是苏秦。而他身后那个摇着破蒲扇的,广袖沾着半片桃花瓣,正是张仪。
陈墨瞳孔微缩。这种玉他见过,在《幽冥录》里写着:以处子血浸玉七日,再埋入乱葬岗吸足怨气,最后用活婴魂祭炼成胚。持有者能召百魂,却也要受百魂噬心之苦。
陈墨的手指突然收紧。二十年前,他还是个跟着师父学控魂术的小道士。那年大旱,洛邑城外的乱葬岗死了三百多口,都是被郡守逼去挖河的民夫。师父说,这些魂怨气太重,化不成善灵,不如一把火烧了。可他半夜偷偷去看,却见那些尸身都没烧透,指甲缝里还嵌着河底的泥。
陈墨的呼吸突然一滞。他记得阿九。那孩子总爱蹲在他师父的茅屋前,用断指在地上画小鸭子。有天夜里,他听见茅屋外有动静,出去时正撞见阿九扒着窗沿,脸上全是血,嘴里含着半块没吃完的窝窝头。
陈墨后退半步,撞在老槐树上。树皮擦得后背生疼,可他感觉不到。他想起三天前的深夜,往生碑突然发出裂响。他赶过去时,碑上的咒文正在剥落,露出下面新刻的字:"以三百怨魂为引,以活人生魂为媒,召九泉之下的"
苏秦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截焦黑的指骨。从往生碑下捡的。阿九的魂没被镇住,他被秦国的方士用锁魂链拴住了。你闻闻,这上面有生魂的味道——是活人的魂,正在被抽进往生碑。"
陈墨接过指骨。指尖刚碰到骨茬,一阵刺痛从掌心窜上来。他看见画面:漆黑的地宫里,三百民夫的魂被铁链串成环,中间吊着个更小的魂,正是阿九。他的身体正在透明化,却还在笑,嘴上沾着窝窝头的渣。
陈墨突然想起,师父当年烧乱葬岗时,火势特别猛。他当时年纪小,只觉得奇怪,现在想来——那哪是烧尸体,分明是烧被怨气滋养的活物。
陈墨没说话。他望着阴雾里的老槐树,想起阿九画的小鸭子。那时他用树枝在地上画,画得歪歪扭扭,他却看得入神。后来师父说,魂最怕执念,阿九的执念就是那只没画完的小鸭子。
子时三刻,咸阳宫的偏殿里飘着沉水香。陈墨站在阵中央,骨笛横在唇边。阵外,苏秦和张仪各守一边,手中掐着诀。
阴雾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在阵中凝成个小身影。正是阿九。他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衫,左手少了三根手指,脸上还沾着河泥。可他的眼睛是亮的,亮得不像将死的魂。
陈墨的手在抖。他想摸阿九的脸,可指尖刚碰到阴雾,就被烫了一下。魂是没有实体的,他只能看着。
陈墨举起骨笛。笛声响起时,阿九的魂开始颤抖。他能看见,阿九的胸口有个黑疙瘩,正随着心跳起伏。那是那东西,寄生在阿九的魂里。
骨笛的音调变了。陈墨开始用合成术——这不是拆魂,是造梦。他要让阿九的魂相信,他已经出了地宫,回到了洛邑城外的乱葬岗,河底的泥软软的,小鸭子在扑棱翅膀。
阿九的身影开始变淡。黑疙瘩却越长越大,像要从他胸口钻出来。
陈墨没停手。他能感觉到,阿九的魂在挣扎,却又在微笑。原来最执着的不是阿九,是那东西。它靠阿九的执念活着,所以才不肯放手。
阿九的魂顿了顿。陈墨知道,他在回忆。那年夏天,他蹲在河边挖泥,被郡守的狗腿子追,摔进了泥坑。泥是腥的,可他却在泥里摸到颗野枣,甜得很。
黑疙瘩突然剧烈震动。陈墨趁机把骨笛抵住阿九的胸口。笛声如刀,割开了阴雾。他看见那东西露出真容——是块青铜残片,刻着奇怪的纹路,正渗出黑血。
陈墨咬破指尖,血滴在青铜片上。残片发出刺耳的尖啸,阿九的魂终于解脱了,飘向阴雾深处。陈墨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阴雾。
陈墨望着窗外的月光。临终前说过的话:"亡灵合成师的手,既能造魂,也能毁魂。抚过骨笛,"魂有魂的路,人有人的债。"
张仪从袖中摸出个泥偶,正是歪脖子的小鸭子:"早给你备下了。那孩子在阴间总画,我就顺手捏了个。"
陈墨接过泥偶。泥偶很轻,却带着体温。他突然觉得,黄泉渡的阴雾没那么冷了。
远处传来更鼓声,子时已过。陈墨把泥偶收进怀里,骨笛在腰间轻响。,想起阿九说的话:"小鸭子在扑棱翅膀。"
或许明天,他该去河边看看。说不定,真有小鸭子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