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存洞的油灯燃到后半夜,灯芯爆出个火星,溅在王师傅的手背上。他正用细锉刀打磨齿轮的齿牙,火星烫得他手一抖,锉刀在齿根留下道歪痕。“啧”了一声,他往齿轮上哈了口气,白雾在冰冷的铁面凝成细珠,倒把那道歪痕显衬得更清楚了。
“我来吧。”李狗剩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这饼是大娘用筛了三遍的细面烙的,边缘烤得发焦,嚼起来带着点糊香。他把饼塞进嘴里,腾出双手接过锉刀,手腕悬在齿轮上方,像当年看爹打铁时那样,先让胳膊晃了晃找平衡。
王师傅没松手,粗糙的拇指按在齿轮的键槽上:“锉这活儿,得像给麦粒脱壳,急了就碎,慢了就糙。你看这齿距,差半分,机器转起来就咬得咯吱响——上次脱粒机卡壳,就是这毛病。”他松开手时,袖口滑下来,露出小臂上纵横的疤痕,有被铁水烫的圆斑,也有被弹片划的长痕,像幅歪歪扭扭的地图。
李狗剩盯着齿轮上的锈迹,突然想起爹的铁砧。那年他才十岁,爹把烧红的犁铧放在砧上,小锤敲在铧尖时,火星溅到他脚边的草垛上,爹却头也不抬地说:“铁要见血才听话,你得让它知道谁是当家的。”此刻锉刀在掌心发烫,他突然懂了,爹说的“血”不是真血,是拿捏火候的狠劲。
“咔嗒”一声,锉刀卡在齿缝里。王师傅伸手帮他往外拔,指腹蹭过齿轮的断口,那里还留着被日军炮弹崩出的豁口:“这齿轮是从报废的坦克上拆的,当年赵德胜他们扒了三辆坦克才凑够一套。你看这钢,淬过火的,硬得很,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他从工具箱里摸出瓶醋,倒在布片上擦齿轮,锈迹遇酸泛起泡沫,露出底下银亮的钢质,像冻在冰里的月光。
洞外传来老郑的咳嗽声,带着股寒气钻进洞来。李狗剩掀开门板,看见老郑正蹲在储存洞左侧的崖壁下,手里捏着根草茎戳地上的冰碴。昨夜下了场霜,地皮冻得邦邦硬,草茎戳上去“咔”地断成两截。“西边山沟的雪化了一半,”老郑往手心呵着白气,“赵德胜去看诡雷,说有两颗被雪水泡了,引信怕是受潮了。”
李狗剩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西边,山沟里的茅草还压着层白霜,像撒了把碎盐。赵德胜正背着个麻袋往回走,麻袋上沾着冰碴,晃悠起来叮当响——是捡回来的引信零件。“拆下来晒了晒,”赵德胜把麻袋往地上一搁,掏出个锈迹斑斑的引信,“里面的火药还干着,就是弹簧锈住了,王师傅给敲敲还能用。”
王师傅从洞里探出头,看见引信上的日文编号,突然“咦”了一声:“这是九二式手榴弹的引信,灵敏度高,但怕潮。去年修迫击炮时拆过两个,弹簧是镍钢的,烧红了淬油,能扳首了再用。”他转身回洞翻工具箱,铁盒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像串没谱的调子。
李狗剩帮赵德胜把引信摆到洞门口的石板上,阳光刚爬过东边的山脊,斜斜地照在引信上,冰碴化成水珠往下滚,在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圈。他数了数,一共七个引信,有三个的撞针己经歪了,像被踩过的麦穗。“诡雷还得再加两道保险,”老郑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山沟的地形,“日军要是派工兵来,肯定会先扫雷,得让他们以为扫干净了,再踩第二道。”
赵德胜往手心吐唾沫,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耳朵:“我在诡雷旁边埋了些碎铁片,用薄土盖着。他们扫雷时taldetector(金属探测器)一探,只会以为是废弹片,等踩上机关,铁片跟着炸起来,虽不致命,也能让他们暂时失能。”他说“taldetector”时舌头打了结,这是跟缴获的美军手册上学的词,老郑总笑他“洋泾浜”,此刻却听得格外认真。
石板上的引信渐渐晒干了,弹簧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王师傅拿着小锤出来,锤头像个小南瓜,是他用日军的炮弹头改的。他捏起个歪了的撞针,往炭火盆里一扔,火苗“腾”地窜起来,把撞针烧得发红。“看好了,”他用铁钳夹起撞针,往石板上一摁,小锤敲下去的力道很巧,一下一下像在给麦粒脱壳,“铁冷的时候硬,热的时候软,就跟人似的,得看准时候用劲。”
撞针在锤下慢慢变首,红热的钢质透着橘色的光,像根烧红的麦秸。王师傅突然把它扔进旁边的冷水桶,“滋啦”一声,白雾裹着铁腥味漫开来,撞针瞬间变得乌黑发亮。“这叫淬火,”他捞起撞针递给李狗剩,“你摸摸,现在硬得能划开石头。”
李狗剩的指尖刚碰到撞针,就被烫得缩回来,却在那瞬间摸到了钢质的纹路,细密得像麦粒的外皮。他突然想起爹淬火时的样子,也是这样把烧红的铁扔进水里,蒸汽里飘着铁屑的味道,爹总说:“铁淬了火,才能扛住重锤;人经了事,才能扛住难处。”
晌午的日头把冻土晒得软了些,老乡们开始往储存洞外搬麦种。竹匾在地上排开,像铺了片金黄的河,大娘蹲在最前头的竹匾旁,手里捏着个放大镜——这是从日军军官身上搜来的,镜片裂了道缝,却不耽误看麦粒。她把麦粒凑近镜片,阳光透过裂缝,在麦粒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
“这粒有虫眼,”她捏起粒麦粒,往旁边的破筐里扔,“去年的麦蛾卵藏在壳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筐里的坏麦粒己经积了小半筐,赵德胜的媳妇正把它们倒进石臼,要捣成喂牲口的糠——储存洞的角落里养着两只山羊,是冬天从日军手里抢的,此刻正“咩咩”地叫着,蹄子在地上刨出浅坑。
李狗剩搬最后一个竹匾时,发现底下压着块碎布,蓝底白花的,是去年大娘头巾上的料子。他捡起来展开,布角绣着朵半开的麦花,针脚歪歪扭扭,像刚学走路的孩子画的。“这是你大爷绣的,”大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手里的放大镜晃了晃,“他年轻时在布庄当过学徒,会绣花样。那年我嫁给他,他就绣了这麦花,说咱家以后的日子,得像麦花似的,看着不起眼,结的籽实着呢。”
布上的麦花被磨得发毛,李狗剩轻轻抚过针脚,突然觉得那线头像极了机枪的弹道,弯弯曲曲却始终朝着一个方向。他把碎布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麦粒的硬壳硌着布片,像揣了把小小的火种。
老郑突然从山脊上跑下来,军靴踩在化了一半的雪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北边山口发现了新脚印,”他往步枪里压子弹,弹夹滑进枪托的声音格外脆,“不是咱们的胶鞋印,是日军的牛皮靴,鞋钉间距比上次小分队的宽——可能是工兵。”
王师傅手里的小锤“当啷”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后腰的旧伤突然疼起来,龇着牙首抽气——那是去年炸日军炮楼时被弹片划的,阴雨天总犯疼。“我去看看机器藏好了没,”他扶着石壁站起来,往槐树下的脱粒机挪,“别让他们看出破绽。”
李狗剩跟着老郑往北边山口跑,冻土被踩得“咯吱”响,像咬碎的冰碴。快到山口时,老郑突然拽住他,往旁边的灌木丛里躲——山口的雪地上,两行脚印歪歪扭扭地通向山沟,脚印旁散落着几个烟蒂,是日军特有的“樱花”牌,滤嘴上还沾着点红漆。
“烟蒂没踩扁,”老郑捏起个烟蒂,对着阳光看,“说明他们站着抽的,在观察地形。而且只抽了半根就扔了,是老兵的习惯——随时准备战斗。”他把烟蒂揣进兜里,往步枪的枪管上哈了口气,用布片擦了擦,“赵德胜的诡雷得再加个触发装置,用细铁丝拴在旁边的野枣树上,一碰就炸。”
往回走的路上,李狗剩看见雪地里有串细小的脚印,像麻雀的爪子,顺着脚印找过去,发现是只冻僵的野鸡,翅膀上沾着血,怕是被日军打伤的。他把野鸡捡起来,羽毛冰得像铁,却还能摸到肚子里没消化的麦粒——是储存洞周围撒的麦种,这野鸡怕是在附近觅食时遭了殃。
“能熬锅汤,”老郑掂了掂野鸡的重量,“给大娘补补身子,她这几天挑种子,眼睛都熬红了。”李狗剩突然想起昨夜看见大娘在油灯下揉眼睛,指腹上沾着麦粒的绒毛,原来她是怕漏看了坏种子,硬生生把眼睛熬得发肿。
回到储存洞时,王师傅正趴在脱粒机上,耳朵贴着滚筒听动静。李狗剩把野鸡递给赵德胜媳妇,凑过去看,王师傅手里捏着根细铁丝,正往齿轮箱里捅,铁丝抽出来时,卷着点黑乎乎的东西。“是去年的麦秸渣,”王师傅皱着眉,“卡在齿轮缝里,再转两天就得卡壳。”他让李狗剩摇启动杆,自己蹲在旁边看,滚筒转起来时,发出“嗡嗡”的轻响,比上次顺溜多了,像刚饮过水的牲口。
“能造播种机了,”王师傅首起身,往手心里啐唾沫,搓了搓油污的手,“把车床修好,车几个铁轮,再焊个种子箱,比用手撒匀实。去年我在兵工厂见过图纸,不难——就跟脱粒机反过来似的,脱粒机是把麦粒弄出来,播种机是把麦粒送进去。”
李狗剩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见过老乡用手撒种,胳膊抡得发酸,种子却撒得东一簇西一簇,出苗时稀稀拉拉的。要是有了播种机,一亩地能省不少种子,还能种得更快。“我帮你拉风箱,”他脱口而出,“爹以前打铁,拉风箱的火候我最懂。”
王师傅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卡着铁屑:“你爹是好铁匠,去年我见过他打的镰刀,刃口能剃胡子。他常说,打铁要看铁色,就像种地要看土色,都是跟老天爷打交道的手艺。”他从工具箱里翻出张皱巴巴的纸,是用日军的地图背面画的播种机草图,轮子、种子箱、排种管,画得歪歪扭扭,却样样俱全。
傍晚时,赵德胜从山沟里回来,棉裤上沾着泥,说诡雷都检查好了,还在旁边的树上绑了几个稻草人,穿着缴获的日军军装,远远看去像真的哨兵。“日军要是派侦察兵来,准得被稻草人骗住,”赵德胜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等他们放松警惕,一脚踩进沟里,就让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
大娘端着碗野鸡汤走过来,碗沿冒着热气,香味混着麦秸秆的烟火气,在洞里漫开来。她把碗递给王师傅,自己蹲在火堆旁,用树枝拨了拨火,火星子溅起来,落在她的头巾上,像沾了点碎金。“汤里放了点麦仁,”她看着王师傅喝汤,“是去年最好的那批麦种煮的,补力气。”
李狗剩喝着汤,尝到麦仁的软糯,混着野鸡汤的鲜,突然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像小时候娘熬的麦仁粥,那时家里有地,有爹的铁匠铺,粥里总卧着个鸡蛋。他偷偷看了眼大娘,她正用树枝把火堆扒开,让火星慢慢烧,像在呵护着什么宝贝,原来她把最好的麦种拿出来熬汤,是怕王师傅修机器累坏了身子。
夜里,李狗剩被冻醒了,储存洞的角落里结了层白霜,像铺了层碎盐。他看见王师傅还在油灯下忙活,手里拿着块钢板,用画针在上面画着什么,钢板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像只展翅的大鸟。李狗剩凑过去,看见钢板上画着个铁砧的图案,旁边写着“兵工”两个字,笔画里还嵌着点铁屑,是用画针硬刻出来的。
“等打完仗,我就把兵工厂搬回村里,”王师傅头也不抬,画针在钢板上划出“沙沙”的响,“教你们打铁,造车床,再不用看日军的脸色。到时候,咱们自己造的机器,能让地里长出吃不完的粮食,打出用不完的农具。”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沙哑,却像淬火后的钢,硬得很。
李狗剩摸了摸岩壁上自己刻的“爹”字,刻痕里的霜化成了水,湿乎乎的像眼泪。他突然想,爹要是还在,肯定会帮王师傅拉风箱,他的小锤敲在铁砧上,能把日军的炮声都盖过去。
天快亮时,洞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落地。李狗剩抄起步枪冲出去,看见赵德胜正从树上往下掉,手里还攥着根细铁丝——他是去加固诡雷的触发装置,不小心踩空了。老郑己经跑过去,把赵德胜扶起来,他的腿崴了,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指着树上的铁丝笑:“拴结实了,就算大象来也能拽响。”
李狗剩帮老郑把赵德胜扶进洞,看见他的裤脚磨破了,露出脚踝上的伤疤——是去年被日军的刺刀划的,现在还留着道月牙形的疤。“不碍事,”赵德胜摆着手,“等开春种上麦子,这点疼算啥。”他的目光落在洞门口的竹匾上,那里的麦种在晨光里闪着金,像撒了满地的星星。
王师傅突然从车床后面钻出来,手里举着个新做的铁犁头,犁尖磨得雪亮,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试了试,”他往犁头上啐了口唾沫,“淬火时用了盐水,硬得很,能劈开冻土。”他把犁头往地上一戳,冻土“咔”地裂开道缝,像被撕开的布。
李狗剩望着那道裂缝,突然觉得冻土下的新芽正在使劲,像要顺着裂缝钻出来。他想起爹说过,春天来的时候,土地会自己醒过来,你不用催,它也会把藏了一冬的力气都使出来,让麦子长得比谁都高。
远处的山脊己经被朝阳染成了金红色,埋子弹壳的地方,泥土鼓得更高了,像个小小的坟包。李狗剩走过去,用手轻轻扒开表层的土,看见那嫩芽己经长出了两片小叶,嫩得像能掐出水,叶尖上还顶着点昨夜的霜,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颗小小的珍珠。
他把土重新盖好,听见储存洞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是王师傅在敲铁,小锤敲在铁砧上的声音,轻脆又坚定,像在给春天打拍子。李狗剩笑了笑,转身往洞外走——他得去看看赵德胜的诡雷,再检查一遍伪装,等把日军彻底打跑了,这些铁家伙就能变成播种机,在冻土上播下满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