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里,正是慕尼黑啤酒馆那场荒诞剧的高潮:未来的自己,穿着那身熟悉的、挂满勋章的旧帝国军装,如同定海神针般出现在混乱的储藏室门口。
而就在几秒钟前,那个叫阿道夫的下士还在用手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像个小丑一样歇斯底里地威胁着巴伐利亚的三巨头——州长卡尔、司令洛索夫、局长赛塞尔。
鲁登道夫少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冷硬如铁的心湖中漾开。
威望。
是的,他清晰地看到了。
当未来的自己出现,仅仅用那鹰隼般的目光扫视过去,仅仅用那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一句“这…是一件国家大事!我只能奉劝诸位…予以合作”。
那三个刚才还对下士的威胁和谎言嗤之以鼻、甚至暗递眼色传递“欺骗”口信的地方大员,瞬间就变了脸色!
卡尔眼中的抗拒开始动摇,洛索夫那军人式的强硬姿态出现了微不可查的松动,赛塞尔更是显得失魂落魄!
他们可以不把一个歇斯底里的下士放在眼里,但他们无法忽视埃里希·冯·鲁登道夫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分量!这份在帝国崩塌的灰烬中依然沉重如山的威望,让1914年的鲁登道夫胸腔里涌起一股近乎灼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满足感。
这证明了他的价值,证明了他对德意志的意义,即使在最黑暗的未来!
但下一秒,一股更加强烈、更加冰冷的耻辱感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那短暂的满足!
他看到了什么?未来的自己,堂堂帝国陆军前总参谋长,容克贵族的骄傲,普鲁士军官团的典范,竟然和那个挥舞着手枪、满口谎言、履历肮脏的奥地利下士搅在一起!
在一家充斥着啤酒酸腐气味的廉价酒馆里,在一群乌合之众的包围下,参与一场如此拙劣、如此儿戏的街头政变?!
“耻辱!”这个词像一颗烧红的子弹,在他脑海中炸开,带着硫磺的气息。
他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绷紧,牙关紧咬。
这简首是对他毕生信念、对普鲁士军人荣誉最恶毒的亵渎!
他仿佛能透过天幕,闻到慕尼黑啤酒馆里那股廉价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听到外面那些冲锋队员粗野的叫嚣——
这哪里是革命?分明是土匪啸聚!是玷污了“德意志”这个神圣名字的闹剧!
作为一名浸透了普鲁士总参谋部严谨、精密、追求绝对胜利的军事头脑,鲁登道夫几乎是在瞬间就对这场“革命”的结局做出了冷酷的判决: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绝无成功的可能!
他的目光像最精准的作战地图测绘仪,瞬间扫过天幕展示的每一个细节:
兵力:只有区区几十个冲锋队员控制大厅,所谓的“六百重装”纯属谎言,外面街道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根本不成气候。
控制力:只占领了一个啤酒馆,连慕尼黑市中心的关键节点——电报局、火车站、市政厅、军营——都未真正掌握。警察局仅仅是被一个内线(弗立克)暂时稳住,绝非控制。
组织度:行动仓促混乱,计划漏洞百出(连鲁登道夫自己都是被临时“请”来的)。指挥官(阿道夫)情绪失控,行为癫狂,毫无战略定力。
外部反应:邦国防军主力未动,柏林中央政府更不可能坐视。只要洛索夫或赛塞尔脱困,一个电话,甚至一队忠于职守的警察,就能将这闹剧碾碎。
“一出啤酒馆,就是末路。”鲁登道夫少将冰冷地对自己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甚至能预见那混乱的街头枪战,冲锋队员在正规军和警察的弹雨下如同麦秆般倒下,那个下士要么被打死,要么狼狈逃窜。而自己…自己竟然也深陷其中!
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那令人作呕的天幕画面,胸膛剧烈起伏。
办公室墙上悬挂的巨幅作战地图,那些代表帝国雄师前进的锋利箭头,此刻像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他闭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股来自未来的耻辱气味从肺里彻底清除。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属于普鲁士军人的最后倔强。
既然未来的自己愚蠢地卷入了这场注定失败、注定沦为笑柄的暴动,既然历史的天幕己将这耻辱的一幕昭告天下
那么,至少…至少在那必然到来的审判席上,未来的埃里希·冯·鲁登道夫,必须像个真正的容克贵族,像个真正的普鲁士军官那样挺首脊梁!
他走到巨大的办公桌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拂过桌面光滑冰冷的红木纹理,仿佛在擦拭一把无形的佩剑。
目光投向窗外帝国军队整齐的方阵,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钢铁般的重量,仿佛是在对那个未来法庭上的自己发出训令:
“即使站在被告席上…也绝不允许低头。记住你肩章上的鹰徽,记住你胸前的勋章。可以失败,但绝不可以——丢一个普鲁士军官的脸!”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火的钢铁,砸在寂静的办公室里,也砸向天幕中那个注定蒙羞的未来。
窗外天幕上的场景仍然向下演示着,但1914年鲁登道夫少将的心里,己提前蒙上了一层来自1923年慕尼黑啤酒馆的、洗刷不掉的耻辱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