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雪,下得绵密如筛,落在顺纹居的青瓦上,没结成冰,反倒一层层叠起来,把屋檐压得微微弯,像老太太笑时抿起的嘴角。云澈踩着竹梯往上爬,梯子“吱呀”晃了晃,他伸手扶住墙沿,掌心按在冻得发脆的砖缝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
“慢点,别急。”云砚深站在梯子下,双手稳稳扶着梯脚,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他穿了件深蓝色的短褂,领口磨得发亮,是前年苏晚棠给补的,针脚藏在里侧,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灯笼竹骨脆,别碰坏了——石墩他爹说,这是用开春的新竹编的,要的就是这份韧劲。”
云澈“嗯”了一声,低头看手里的红灯笼。竹骨细得均匀,像被精挑细选过,每根竹条的弧度都差不多;糊的红纸是半透明的,透着点米黄,边缘裁得齐整,应该是石墩娘用浆糊一点点粘上去的。他把灯笼往门楣的铁钩上挂,指尖刚碰到钩子,就听见底下传来苏晚棠的声音,带着点刚起的沙哑“往左点,再往左点——对,就这儿,正对着堂屋的门,等会儿点上蜡烛,光能照进里屋。”
苏晚棠坐在堂屋门口的藤椅上,藤椅的扶手上包着块厚棉布,是去年云澈用顺纹居剩下的木料边角料做的棉垫,垫子里塞着晒干的艾草,据说能驱寒。她裹着件灰蓝色的厚棉袄,领口缝着圈兔毛,毛梢有些发黄,却是去年云峥从青云修院寄回来的,她说“修院的兔毛比市集上的软和”。
她今天气色格外好,脸颊透着点粉,不像前阵子总泛着青黄——枯荣症到了冬天本就容易犯,四肢发沉,连说话都没力气。李伯前天来看过,把着脉说“许是年前的阳气旺,冲散了些浊气,这是好兆头。”她手里捏着块剪好的窗花,是片青禾叶的形状,红纸边缘剪得有些毛糙,像被风吹过的草叶,却是她这几天趁着精神好,坐在藤椅上一点点铰出来的,指尖还沾着点红纸的细屑,像落了点胭脂。
“你娘的眼睛比量尺还准。”云砚深仰头看了眼,灯笼果然正对着堂屋门,烛光透进来,能在青砖地上投个圆亮的光斑。他手里攥着张春联,纸是染坊新出的万年红,裁得方方正正,边角用镇纸压过,没一点卷边;墨迹是他昨晚研的松烟墨,浓得发亮,在红纸上洇开的边缘带着点灰,像水墨画里的“飞白”。“上联‘灵植岁岁青’,下联‘家人年年安’,横批‘顺纹长春’,字是我写的,笔锋硬了点,不如云峥的软和。”
“爹写的好。”小棠蹲在灶房门口择菜,面前摆着个青竹篮,里面的荠菜沾着泥,带着点雪水,是今早云澈从灵植园边的空地里挖的。她挑得仔细,拇指和食指捏着菜根,轻轻一掐,黄叶就掉下来,动作慢却稳,手腕上的痂刚掉,新肉粉嫩嫩的,像刚出土的芽。听见爹自谦,她往堂屋挪了挪,蓝布袖口蹭到门框上的白灰,留下道浅痕也没顾上擦“哥说修院的纸好,是用灵植纤维做的,不洇墨;笔也润,是紫毫的。他还说,修院的年夜饭有灵植做的菜,炖的汤是淡绿色的,喝着发甜,不知道是什么味。”
她把择好的荠菜放进竹篮,抬头时眼里闪着光“等我去了苍岳修院,也给你们寄灵植做的干货回来。听说那儿的青禾苗能长到一人高,结的籽能磨粉,蒸馒头肯定香。”
苏晚棠被她逗笑了,喉咙里发出点轻响,像风吹过竹笛“来,帮娘把这窗花贴在窗纸上。”小棠跑过去时带起阵风,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了飘,她抬手替女儿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带着点凉意,却比前阵子有力气了,能轻轻捏着小棠的耳垂“贴在东窗上,那边太阳出来得早,能晒着,纸不容易潮。”
东窗的窗纸是新糊的,用的是韧皮纸,白净得很,透着点米黄,像揉过的棉絮。小棠从灶台上摸了个粗瓷碗,里面盛着点米汤,是早上熬粥剩下的,放得稠了些,正好当浆糊。她用指尖蘸了点,往窗花背面抹,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红纸“娘,您今天剪得真快,昨天剪半片叶子就累了,今天这片禾叶,看着比林心怡姐绣的还好看。”
林心怡前几天送过块绣帕,上面绣着青禾,针脚匀整,却不如苏晚棠剪的有灵气——这窗花上的青禾叶,叶尖带点弯,像被风吹得低下头,叶脉歪歪扭扭,倒像真的长在地里的样子。
“这不是快过年了么。”苏晚棠望着西厢房的方向,那里堆着云砚深做木活的料子,有青檀、黄杨、梨木,码得整整齐齐,木头上还贴着小棠写的标签。“得讨个青禾旺盛的彩头——你爹说,今年要请石墩他们来吃年夜饭,人多热闹,比往年就咱们四口强。”
往年过年,云砚深总说“人少清净”,却会在年夜饭后,站在院门口看巷里别家的灯火,一站就是半宿。今年不一样,经历过地窖里的生死,好像谁都怕了冷清。
云澈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灰里混着点砖末,在他掌心留下道白痕。他往灶房看了眼,铁锅盖上凝着层水珠,像蒙了层雾,锅里炖着的肉香正往外冒,是五花肉炖冬笋,冬笋是石墩昨天从后山挖的,嫩得能掐出水。这是特意给苏晚棠补身子的,李伯说枯荣症得靠温养,肉得炖得酥烂,入口即化才好消化。
他往灶膛里添了块硬炭,是石墩爹烧的“金刚炭”,燃得慢,火力稳,火星“噼啪”跳起来,映得锅盖上的水珠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银“我早上去市集,买了两斤五花肉,带皮的,炖着香;沈砚说李伯那有新腌的腊鱼,是用灵植园的桂花卤腌的,让他捎一条来,给娘下酒。”
苏晚棠酒量浅,却爱抿两口,说“活血”。往年总喝半杯就晕,今年不知道能不能多喝两口。
正说着,巷口传来沈砚的声音,带着点喘,像跑了一路“苏婶子!云峥哥的信!修院寄来的!”
云砚深赶紧迎出去,接过信封时手有点抖。信封是牛皮纸的,边角磨得有些毛,火漆印是青云修院的,印着株小禾苗,苗叶上的纹路清晰得很,是修院的专用印。云峥的字比在家时工整了些,横平竖直,却还带着点他惯有的潦草,撇捺收得急,像是急着写完去温书
“爹,娘,弟,妹
见字如面。修院除夕不放假,先生说第一年入学的弟子要守岁温书,不得归家,勿念。
这里一切都好,同舍的师兄是青州来的,带了些家乡的栗子,炒着吃很香。功法进境尚可,已能凝聚第一缕木系真元,虽然微弱,却比刚入学时强多了。同舍的师兄说,我这进度,明年有望进内院,内院的灵植园更大,据说有上百年的老青禾。
听闻小棠得秦老推荐,将入苍岳修院,甚好。青禾灵根难得,当勤勉,勿懈怠。修院的早课严,卯时就得起,记得晚上别熬太晚,伤身子。
云澈弟若得闲,可帮我照看院角那株老梨树,去年嫁接的新品种,是用灵植园的‘胭脂梨’接的,开春该发芽了,记得多浇点淘米水,甜。
寄回些修院特制的灵植膏,是用百年青禾的根茎熬的,对枯荣症或有助益,苏婶子可试试,每日抹在手腕内侧的‘内关穴’上,据说能安神。
盼阖家安康,新年顺遂。
云峥&nbp;敬上”
云砚深读得慢,一字一句,像在嚼什么珍贵的东西。读到“苏婶子可试试”时,苏晚棠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她伸手接过信纸,指尖轻轻抚过那几个字,纸被她按出点皱,眼眶慢慢红了,却笑着说“这孩子,总记挂着这点事。”
她的枯荣症是老毛病了,时好时坏,云峥从小就跟着李伯学认药草,说“长大了要给娘配药”。现在真的进了修院,果然没忘。
云砚深拍了拍她的肩,掌心带着做木活留下的茧,蹭得棉袄“沙沙”响“我去把腊鱼蒸上,再炒个荠菜,都是你爱吃的。荠菜得用猪油炒,香。”
小棠捏着那罐灵植膏,罐子是青玉做的,透着淡淡的绿,像初春刚化的湖水。她拔开木塞,里面的膏体是浅黄的,带着点青禾的清香,像灵植园雨后的味道。她突然往苏晚棠怀里靠了靠,额头抵着娘的胳膊,棉袄上的兔毛蹭得脸颊发痒“娘,哥说这膏有用呢,肯定能好起来。等开春了,咱们去灵植园看新苗,您肯定能走得动。”
“嗯。”苏晚棠用没拿窗花的手搂住她,指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时候的云峥,“来,帮娘把这窗花贴好,让你哥明年回家时,一进门就能看见咱们家窗上的青禾,知道他妹妹长大了,他娘也好多了。”
小棠点点头,蘸了点米汤,把窗花往东窗上抹。青禾叶的纹路正好对着窗台上那盆青蒜苗,蒜苗刚冒出两寸高,嫩得发青,像从纸上长出来的,风一吹,纸动,苗也动,分不清哪是画哪是真。
灶房里的肉香越来越浓,混着蒸腊鱼的油气,往巷口飘,像只温柔的手,勾着人的脚步。云澈往炭盆里添了块新炭,火星溅起来,落在青砖地上,很快就灭了,只留下个黑点点。他看着娘和妹妹凑在窗边贴窗花,娘的手搭在妹妹肩上,两人头挨着头,像两株靠在一起的青禾;爹在灶房里忙碌的影子投在墙上,锅铲碰着铁锅,发出“当当”的响,像在哼首不成调的歌。
他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炭炉。想起刚到这个世界时的茫然,站在顺纹居门口,不知道该迈哪只脚;想起第一次拿起刨子,木茬子扎进掌心,疼得直咧嘴;想起在地窖里,听着小棠被铁链拽得撞在石壁上,心像被攥住了似的疼——而现在,这些好像都被这肉香、这烛火、这笑声泡软了,暖得像灶膛里的火,连骨头缝里都透着热。
雪还在下,却不像刚才那么冷了。灯笼里的蜡烛被点上,光从红纸里透出来,把“顺纹居”三个字映得发红,连笔画里的小勾都像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