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味道很难闻。
是旧纸和陈墨混在一起的酸腐气,还夹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血的铁锈味。
赵承运就坐在这股味道里。
灯是衙门里最好的灯,双芯,灯油里加了香料,可那点廉价的香气,根本盖不住房间里真正的味道。
他面前摆着两本册子。
一本是黑的。封皮的材质很怪,摸上去不像皮,也不像纸,带着一种恒定的、比人的体温要低上几度的凉意。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却像个黑洞,把昏黄的灯光都吸了进去一部分。
这是《债偿簿》。
另一本,是白的。
封皮是新裁的宣纸,上面是赵承运自己刚刚写下的三个字:《恩债簿》。
墨还没干透,在灯下泛着湿润的光。
他伸出右手,指尖在那三个字上空悬停,没有落下。
这只手,稳健,有力,今天用它批了十几道处决的文书,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左手手背上,那个“契”字印记己经隐没,皮肤看上去和别处无异。可赵承运自己知道,不一样了。
那块皮肉底下,像是住进了一头怪物。
他感觉不到那里的冷热,也感觉不到痛痒,它成了他身体上的一块死地,一块不属于他的飞地。
当他站在堂下,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乡绅们如同牲口一样被拖出去时,他听到了百姓山呼海啸般的称颂。
那些声音,那些感激涕零的脸,本该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那一刻,他心里没有半分快意。
他只是下意识地,用右手握住了自己冰冷的左手手腕。
他想起了自己学到的第一课。
恐惧,是一柄锋利的刀,能剖开人的骨肉。
而恩情,是一碗加了蜜的毒酒,能融化人的骨髓。
他把新学的道理,工工整整地记在了这本白色的册子上。
今天,澄江百姓,欠他一条命。
将来,他要他们连本带利地,用更多来还。
“沙”
窗纸上,一个影子被拉得很长。
赵承运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早就习惯了。
这个人的出现,从来不靠脚步声来预告。
“你的墨,快把纸浸透了。”